“他不像他死爹。”
“哪兒不像?”
“別看他死爹活著時,心狠手毒,殺人不眨眼,可那家夥鋼崩崩的是條漢子。他哩?取名叫好漢,日的,沒一點兒強壯。軟兮兮的,像根煮麵條。”
“看你說的。你知道他那死爹,那時候幹的是土匪,幹的是拉杆子吃四方的玩命活兒。他要不弄個英雄好漢的氣象,咋能蹚出個好前景?可這時候是鬧階級鬥爭年光,硬頭伸腦會栽跟頭。”
“反正,他不如他土匪爹。日的,黃鼠狼生個毛老鼠——種子退化——這一代是勝不過上一代了。”
……
就在麥芽和劉家貴,緊急組織他們的紅色革命派進城革命的時候,車軸陳永太受趙承先副社長之托,正精力集中著動員孫好漢領銜麥收誌願軍總指揮之要職,以行保衛三夏生產之重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車軸陳永太本就是個豪放仗義之人,也是個熱心成人之美之人,況且,趙承先原本是拜將於他陳永太的,他卻力薦了孫好漢掛印。孫好漢年輕,大有前程。就跟一盤磨一樣,錘錘鍛鍛,準能成器的,會能幹大業的。沒想到的是,他的力薦,他的誠意,並沒融動到孫好漢的興趣處。孫好漢不接受。孫好漢說自己沒本領幹帶兵打仗事,說自己連綾子都保護不了還有啥能耐保衛別人?說自己連一天兵都沒當過咋能指揮個誌願軍?孫好漢不幹這個將軍不行。日的,必須讓他幹,必須動員他幹。別看他現在文得像個教書先生;膽小怕事,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可他是大杆匪孫二旦種下的苗,根基不錯。摔打摔打,調教調教,到大風大浪裏鍛煉鍛煉,還是能成個氣候的。他苦口婆心著勸孫好漢,懇懇耐心著誘導孫好漢。甚至,動了革命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和“最新指示”,以革命的名義教育孫好漢。結果,仍不能把孫好漢從懦弱水潭裏搭救到剛強的水岸上。日的!
鍛磨匠出身的車軸陳永太,幹叮當事在行,上戰場殺凶惡有能力,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不行。他說不通孫好漢,隻好罵句“日的”,邀山鳳上陣,與自己一起,共同征服孫好漢的頑固不化。
山鳳說:“話不能這樣說。好漢受你這幹爹養育這好多年,現在又是吃國家糧拿國家薪金的公務人,不幹殺人放火,不綁票搶民女,哪點兒不比他土匪死爹強?”
車軸陳永太說:“就是不比他土匪爹強。日的,他死爹孫二旦為當個綠林軍頭兒,自己立旗杆,走刀山,蹚血路,玩血腥,招兵買馬。好漢呢?不費他個吹灰之力,就有人日的送給他支隊伍,送給他個武裝力量。叫他去指揮一切、調動一切,他日的寧是不幹。咋勸咋說都不幹。他那腦子裏全日的沒一點兒聰明,沒一點兒誌氣。塵世裏,哪有白送的酒肉不吃?哪有白給的官袍不穿白給的權勢不接受的?我看他是,大青蟲卷身子,根本就沒長筋骨;麻繩子栓豆腐,根本不是提起來的貨。你說他日的不日的?”
山鳳說:“別日的日的,你細說細說是啥回事。”
這麼一說,車軸陳永太才把趙承先副社長組建麥收誌願軍並物色帶兵人的事,細說了一遍。說罷,卷了根旱煙卷。點上。吸了一口煙,又歎了一口氣。
“先說一句,趙社長這一作派,是正確的,是英明偉大的。應該支持,應該積極參與。再說一句,趙社長原本是請我出山做一隊伍領導的。日的,我辭了。我保舉了你兒子孫好漢幹。為啥說趙社長組建這支隊伍保衛麥收是英明偉大的做法?日的,我不說,你也會明透。現在是麥焦地裏不叫收,誰幹生產誰反動,誰不參加革命運動誰挨批。日的,鄭麥芽那一夥子,連你那死土匪男人孫二旦都不如,連踐踏我江山的日本鬼子都不如。日的,要不弄支隊伍,跟他們針鋒相對;要不弄支隊伍,維護維護咱老百姓的死活,這天下就太日的了。日的,隻顧說話,煙弄滅了,”車軸陳永太擦了一根火柴,把他滅了的旱煙卷又一次點上,連吸了兩口,“整麥收誌願軍的事,是大事,不是小事,是保家衛國的大事。日的,正因是保家衛國的大事,我才堅決不幹,才堅持保舉了好漢出馬幹。我車軸陳永太老了,車軸也朽了,不靈便了,駕不上車輛了。再不是當年火並各山寨強匪、再不是當年帶兵駐守安樂窩血戰敵寇的那個車軸漢了。可好漢呢,正是頭上角身上長刺的時候,正是他死爹打旗子拉杆子的那個年歲。正興旺。他骨子裏要有他死爹的那股子血性,要有他死爹的那樣膽氣,接住這副擔子,好好給涅陽百姓的死活撐撐腰,積積德,也算給他死爹還點陰債。”
山鳳說:“提拔他坐官,自是好事,就怕他擔當不了,誤了人家大事。你想啊,這是指揮兵馬幹鬥爭的事,弄不好還是個動刀槍舞棍棒的決定勝敗事。要是幹砸了,咱遭殃不說,還給老百姓們惹些災。”
陳永太說:“你這種耽心,我和趙社長都思想到了。昨夜你在那屋隻顧睡覺,俺倆在這屋點燈熬油到天亮。大多時間,就日的為他的能力問題理論來理論去。趙社長說,好漢是個好同誌,是個好人,可以信賴,就是手脖子軟,拿不住大事。二一點是,好漢的實踐經驗欠缺,資力也淺。三一點更重要,是他沒經曆過戰爭鍛煉,沒一點兒軍事知識。趙社長還說,一般情況下,好人隻能當楷模,好人隻可受尊敬,而不可重用。他趙承先理論的這三點,還有最後的結論,日的,都準確,都精道,都跟我的看法相同。”
山鳳說:“既然是這樣,你咋還要保舉他幹?趙社長咋還會同意他幹?你和趙社長對涅陽百姓恁不負責任。”
陳永太說:“不是對涅陽百姓不負責任,是我心中有個本本。日的,好漢不是有個養父,領過隊伍,戰過亂匪,戰過倭寇小日本麼?日的,不是還有個未來的妻舅,上過外國戰場,打過聯合國軍,打過美帝國主義麼?這倆,都幹過軍事,都幹過戰爭。這倆,要都站到好漢背後,都給好漢謀劃,都給好漢決策,啥倭寇戰術、美國鬼子戰術,都能對付。有這倆位兩朝老兵撐腰,日的還怕哪幫毛匪?還怕哪幫革命派?後來,我對趙社長說,不用耽心好漢的能力大小。他身邊不是還有我麼?我弄軍的能力,你該相信吧?不是還有你嗎?你還不相信你的帶兵能力?我這一說,趙社長才有所大悟,要我立馬去機關找好漢談談。我說,別日的恁性子急。沉住氣。這事包我身上。你看天都亮了,該幹啥你幹啥去。趙社長事多,他說他必得趕急到各大隊走一趟,動員全社今日必須動鐮割麥。他扭頭一看,窗外大白,急拉住我的手說,拜托了,拜托了。我還回話,說你放心,你放一百個心。日的,萬萬沒想到,我是給趙社長答承了一個不能兌現的空話。真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