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學習最高指示: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三條最高指示學罷,紅色聯絡總部劉家貴總指揮發表講話:
“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革命的同誌們,請允許我代表涅陽的紅色革命司令部,代表我們無比尊敬的鄭麥芽鄭大姐,向昨日積極參與進城‘揪曲’的全體紅色將士,表示由衷的感謝……”
這時候,東天的那顆欲出太陽,正憋足死勁兒努力破土,努力拋頭露麵張揚塵世。憋得一點一滴的泛紫濫紅,憋得鼻青臉腫。肥腦瓜子逐步發展逐步膨脹逐步圓成一個血血的大滾球,一滾一滾的圓著上升。
這時候,涅陽鎮的高音喇叭,早播響過那日日一成不變的開始曲“東方紅太陽升”,早一成不變的敬祝過領袖什麼什麼祝願過戰友及學生什麼什麼再學習了啥的啥的最高指示或最新指示。一街兩廂貼紅了偉大什麼什麼,貼紅了啥的啥的萬歲啥的啥的萬萬歲,還貼紅了“敢把皇帝拉下馬”、“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鱉”、“敢叫日月換新天”等等的標語口號。古老的青石板街路裏,行進著獵獵飄紅的旗幟,行進著人們的紅色昂揚和紅色的激情。紅樂曲紅敬祝紅指示紅口號紅標語紅旗幟……汪汪洋洋著紅色,洶洶湧湧著紅色……血一樣的鮮亮……血一樣的流淌……
“……我們決不能被昨日的偉大勝利衝昏頭腦,我們要乘勝追擊發揚痛打落水狗的精神……”
這是涅陽地區紅色聯絡總部委員會,所舉行的全委會擴大會議。會議由“紅絡部”劉主持,並做重要講話。在“紅絡部”劉的重要講話裏,首先總結了昨日進城鬧革命所取得重大成績及其偉大意義,接下去,話鋒一轉,緊急動員全體紅色戰士,積極投入新一天新一輪的革命鬥爭中去。
“……落水狗不打是不行的,爬上岸還會咬人的。偉大老人家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特別是曲鋼這條反動老狗,隻打下水是不行的,隻打一次也是不行的。必須接著打下去,必須完全徹底的給予打倒。打倒之後,還得再踏上一腳,還得再踏上億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革命的同誌們哪,曲鋼這條老狗,是長滿一嘴老紅軍牙呀,是瞪著兩隻吃人眼哪,萬萬不可調以輕心……”
昨一日的革命行動,原是從試探著腳步開始的,打撈著水深水淺開始的。開始得很不自信,很不氣派,縮頭縮腦,鬼鬼祟祟。鄉下狗進城,夾著尾巴走,順著牆根溜,隻怕撞上城裏狼。結果進去一看,城裏的革命氣氛比鄉下更熱烈,城裏的紅色堅定比鄉下更強壯。城裏的狼,並不欺鄉下來的狗,並且還主動跟鄉下狗眉目傳情勾搭為伍最後挽手結盟。結果進去一鬧,不僅讓涅陽的紅色農民軍,玩盡了革命的威風,不僅實現了預定“揪曲”計劃的成功,而且,還讓鄭麥芽、“紅絡部”劉等的革命派們,看見了縣城的革命玄機和革命的無限風光。農村包圍城市。農村攻克縣城。農村解放縣城。前程輝煌,重任挑肩。征途萬裏,始於足下。第一次打進縣城的順利成功,進一步提高了涅陽革命人的革命覺悟,進一步明確了涅陽革命人的革命職責和革命方向。在鄉下幹狗咬狗,不如進城幹狗咬狼,不如進城幹狗咬虎。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鎮平的大地,肩負著革命的希望。拉隊伍,打進去,就像一把鋼刀插入敵胸膛。形勢喜人,形勢逼人,形勢急人。迅速行動,不容遲疑。
“……必須趁熱打鐵,堅決痛打落水狗,決不給土皇帝曲鋼留一口喘息的機會。現在,我代表涅陽地區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代表我們尊敬的鄭麥芽鄭大姐,發布特號命令。命令眾紅色革命將士,八時整裝出擊,接續攻打縣城。再揪反革命老紅軍曲鋼,再揪反革命新紅軍曲惠蘭。揪回涅陽批鬥。今天,不揪曲鋼來涅陽批鬥,是不行的,不揪曲惠蘭來涅陽批鬥,也是不行的。曲家反革命父女,在咱們涅陽散布的反革命言論很多,流毒很深,很廣,很是惡劣。對涅陽犯下了滔天罪行,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犯下了滔天罪行,今天,務必給予徹底清算。具體行動方案如下:一……”
季節的成熟,吹撫著晨風,四野的麥香,飄蕩著清新的日光。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各鄉村收割麥子的社員們,已經勞累一大晌了,也到了收工的時分了。他們在趙承先副社長和各大隊各生產隊長們的緊急動員下,夜半三更就下地,披星星,戴月亮,拚力氣,流熱汗。搶收的熱烈,甚至比“紅絡部”劉們的幹揪鬥還要高漲。生產場景的廣闊,甚至比“紅絡部”劉們的舉紅旗喊口號列隊遊行,另多了些看象。為了不違犯“抓革命”的原則,為了不引起“促生產”之犯疑,他們在各自的田間地頭,特意樹起了偉大老人家的畫像牌。偉大老人家的旁邊,還特意樹起了“握住鐮刀上戰場狠抓革命不動搖”、“站在田頭向北京打倒一切人蟲”之類的標語牌。也有紅旗,在前方飄動風響。割麥子的沙沙聲,應合著旗子的招展聲,製造著黎明前的熱鬧,製造著千年莊稼人的勇敢和勤勞。當月落日升,大天排出雲霞,大地布滿明亮,涅陽的四野,便在黃爽爽的背景下,透露出一片一片又一片的革命跡象,便在蒸蒸日上的蓬勃裏,欣欣向榮出一堆一堆又一堆的紅色鼓舞和紅色奮進。為了不讓“紅絡部”們找出意外把柄,他們還在各生產大隊設置了烽火台,還在不同地形之處還樹立了消息樹。各生產大隊和各生產小隊,還配備了專職報警員,專以探尋信息並發布信息。如發現鬼子出動,各地報警員立即點燃烽火台狼煙,或推倒消息樹。這年月,狼屎稀少,自以驢屎代替。消息樹自然好辦,找一枯樹,立到高崗上即可。各生產大隊各生產隊或各位割麥人,如發現狼煙大冒,或消息樹傾倒,便會臨時背叛一下勞動生產,暫且向革命運動投誠.便來到各自的田頭,憤怒一陣堅決打倒什麼什麼、徹底批判什麼什麼什麼,以蒙騙鬼子耳目,以逃避鬼子掃蕩。不過,這一日的狼煙並沒點起,消息樹並沒推倒,各處的割麥人都安全在他們順利的收獲裏。烽火台和消息樹,均屬昨日創建。而昨日和這天早上的紅色革命派們,正忙於矛頭向上,正忙著向曲家父女開火,而忽略了他們這一部分隻顧默頭生產的不務正業人。這時候的四野大田裏,偉大老人家的紅光滿麵,雄壯標語牌的紅火誓言,還有紅旗、烽火台、消息樹,還有……都一紅一紅的紅向大天東邊的那個紅日。紅得那個紅日,羞色慘然,自顯愧疚。這世界,紅得肥肥胖胖美美麗麗。
但是,各生產隊的割麥人,相繼收工了。收割了半夜另加一個早晨,都累了,也都肚饑了。雖說,這天早上,他們沒遭遇匪患,沒遭遇鬼子侵擾,安全生產了一大晌,可已到了收工的時辰。到時辰,就收工。不管鬼子下鄉不下鄉,不管這時候美麗得多麼肥胖。收工!
孫好漢也收工回家了。
孫好漢知道自己能力薄弱,領軍保和平不行,不能接受趙社長對自己的提拔和重用,不能答承幹爹和母親對自己的希望和勸說。沒能力就是沒能力,幹不了就是幹不了。別弄那鴨子上架事,別弄那吃驢杆草又拉不了石磨的事。不過,幹不了那事,支持農民社員及時搶收幫助農民社員割麥子準行。腦子不狡猾,不殘忍,玩不了計謀,玩不了血腥。但是,胳膊腿兒上,都長足了紅薯北瓜膘,都長旺了紅薯北瓜的力氣。不隻是胳膊腿兒有力氣,割麥子還很內行很麻利。割倒的麥杆堆放得很整齊,割後的麥地收拾得很幹淨。生產隊長誇獎他,社員們看了,也誇獎他。他很高興。他高興著回家。
田間路窄窄的平坦著,路兩旁爬了些瑣碎的草和瑣碎的花,收工的割麥社員們,接前續後的從上麵行走。八九點鍾的太陽冉冉著光芒,映照著他們的疲憊和汗熱。有叫天子之類的夏鳥,閑散著從頭頂嘁嘁喳喳而過。孫好漢這時候也行走其中。
“聽說了沒有?昨一日,紅色革命派們日弄出大事了。”
“日弄的啥大事?”
“**頭對天,往上邊日尻了。”
“日尻住上邊哪個了?”
“日尻住鎮平老天爺了。”
孫好漢走著,聽到前邊有人邊走邊談說。
“乖乖!連朝廷命官都敢日尻,那不是反天了?”
“反天咋了?造反有理嘛。說不了,‘紅絡部’們,還敢反到北京天安門上。”
“乖乖!那不是反到萬歲爺頭上了?”
“你真不覺悟。現在哪還有萬歲爺,現在隻有萬歲偉大老人家。”
“乖乖!那不是反到偉大老人家頭上了?”
“難說。別看那幫革命派整天喊的是誓死保衛偉大老人家。越是革命,越陰份,越是紅,越害怕人哪!”
……
“紅絡部”革命派們所創造的古怪和新鮮事件,或大或小,或凶惡或平淡,幾乎日日都有所見聞,因此,孫好漢對前邊倆行走人的談說,不怎的上心。他這時候,還沒把日尻住“鎮平老天爺”這句話,跟惠蘭的老爸曲鋼聯係到一起。曲鋼雖說在鎮平縣打個噴嚏山搖地動,但他隻是個老革命老紅軍,而沒實際職務。也就是說,鎮平政權名譽上的一、二把交椅,沒他坐的位置。人們有時說他是鎮平老天爺,那是一種戲謔,是在譏諷他在鎮平的氣盛和霸道。談說人沒言明“日尻”住的鎮平老天爺是老紅軍曲鋼這個老天爺,所以,他這時候,並沒把這倆人的談趣當做一回事。
不管紅色革命派們日尻住誰?不管咋的日尻?不過問,不打聽。現在,主要的是解決肚饑問題。緊要的是要吃下幾碗紅薯麵煮紅薯幹的熬稀飯。回家,趕快回家,孫好漢匆匆著腳步想,趕快吃過早上飯,趕快磨了鐮刀再下田。別的,啥也不管,啥也不想。
就在孫好漢端住他家的紅薯幹稀飯碗飽吃飽喝的時候,涅陽鎮二次攻城“揪曲”的紅色革命派們,浩蕩著隊伍,浩蕩著老槍土炮長矛鋼叉,出了寨東門,迎著太陽的光輝燦爛,雄赳赳氣昂昂的朝著鎮平城進發了。他們,再沒了昨日的自賤自穢抽頭縮腦,再沒了昨日夾著尾巴順牆溜的鄉下狗氣象。他們,舉亮了進軍的旗幟和信念,舉亮了攻打的意誌和豪邁。他們,高喊著口號,高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撂倒一個俘虜一個繳上幾支美國槍”、“打敗美國狗強盜消滅蔣匪軍”等等的歌曲,堅定著他們必勝的腳步,奮勇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