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嚴重愧悔上心頭(2 / 3)

上海“大興”不能忘,宮醉翁唐廷臣不能忘,為涅陽的招商引資給“福源”的起死回生提供幫助的鎮長吳世忠也不能忘。不忘。即便趙裕德後來被打成反動資本家被打成曆史反革命分子,被鬥爭來鬥爭去鬥爭了好多好多年,他仍然不忘。他永遠的惦記在心。

“哦!先不說過去的事。先不說,先不說。”趙裕德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紅燈記”,問,“唐先生現在如何?”趙裕德這時候,已不再對兩位突然光臨的外調人,產生恐懼產生懷疑了,也不再對這倆人充滿敵意提高警惕了。他一邊吸“紅燈記”,一邊透過“紅燈記”的煙霧看著那位“白淨瘦子”,“你是唐先生小兒子?你叫唐楚玉?好!好!快說說你老爸的情況。”

“白淨瘦子”又欠欠身,朝趙裕德笑笑。

“是這樣,公私合營後,家父的‘大興’第三經理室被撤銷,與一家鋼錘廠合並,組建個公私合辦廠,取名‘03’玉器廠,家父任廠長。兩年後,玉器廠變為國營‘03’玉器廠,上級派人當了正廠長,家父成為副廠長。後來,家父成了資本家,成了曆史反革命分子,被判了幾年的刑期蹲了幾年的牢獄。出獄後……”

聽著“白淨瘦子”唐楚玉談說他父親的事情時,趙裕德的眼前,立馬浮現出當年那位被尊稱為宮醉翁唐廷臣的影像。

那是多麼體麵、多麼高貴、多麼惹人注目的人物啊!

留背發洋頭,留“八”字型短胡子;戴眼鏡,結領帶,著西服,腳穿油油閃亮皮鞋;與人抱拳施禮時,大鑽石配金戒指,各顯明光,各顯大富大貴色彩。此等的豪華,此等的氣派,在整個鎮平縣是很難見得到的。

他十幾歲就在大清末代的皇宮內,專侍玉器。因常賞玉如醉,醉如老翁,所以,年紀輕輕的就落下個“宮醉翁”的雅號。民國後,他受聘於上海大興商貿公司第三經理室專做玉器買賣。他後來不隻是讓他的第三室成為中華最大的玉雕經營商家,不隻是把中國的玉雕產品推向海外的許多國家讓中國的玉雕藝術震驚了全世界,而且,還寫出了《楚人漆器對玉雕的啟示》、《楚人青銅器對玉雕的啟示》、《涅陽古文化與涅陽玉雕》等等的玉雕理論文章,在海內外藝術界引起不小的轟動。

就是這樣一位有功於國家有功於民族文化的大人物,不但,沒當上先進工作者,沒當上勞動模範,也不屬最可愛的人,反而,還被劃成資本家,定為曆史反革命,被送到大牢裏受折磨。

聽了宮醉翁唐廷臣的最後下場,趙裕德的鼻子酸了,一酸一酸的酸了兩眼眶的淚水。他為他的不幸疼痛,他為他的結局撕心裂肺。同時,他還聯想到他自己。聯想到自洪劍鋒鬧“天堂社會”對他開殺刀以來,他一直就在挨遊街挨鬥爭挨鎮壓挨打倒中熬日子。活得抬不起頭,活得身腰不敢伸走道不敢邁大步。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是死,活不是活。活也活得太悲慘,活也活得太賴皮賴臉了呀!

“再給我根‘紅燈記’。”

不能讓悲慘的故事再悲慘下去,不能讓不該悲慘的氣氛再發展下去。為了立即結束一個悲慘的回憶,為了都能維持一個好心情,為了都能表達一個好情緒,趙裕德扔掉了他的那支煙蒂,並請求客人再給他一支。

“容晚輩給你老點上。”

“白淨瘦子”唐楚玉一聽趙裕德主動要‘紅燈記’抽,立即放下他正講著的悲慘故事,立馬給趙裕德敬上一支煙。他好像對他所講說老爸的故事,不怎的顯傷感。他好像在講說著一個習以為常的事情,說打住,就立馬打住。咕咚!咕咚!趙裕德終於沒忍住他的兩眼酸淚。他的兩眼的酸淚,終於一咕咚一咕咚的奪眶而出了。

“容晚輩給你老點上。”

趙裕德不及時應接唐楚玉及時劃著了的火柴,他扭轉了頭。他讓他的兩行酸淚對著院門外,他不願把他的淚相留給客人們看。

院門外落了一地的陽光。

一地的陽光,堅硬而又熾白,火熱而又明亮。

“趙老,容晚輩給你點支煙。”

酸淚流得太急,流得一塌糊塗,很難掩飾。趙裕德本想抬一下衣袖,給徹底擦掉,但不成功。前淚未擦去,後淚繼續。

這樣不好。

趙裕德還是不接受點煙,他扭給客人們個後背,朝院子裏走去。

就在這時候,一個女人踩著幹巴巴的日光迎著趙裕德走來。兩人在院子當中站了。

透過兩眼的汪汪淚濕,趙裕德認出這女人是老鄭家的兒媳麻葉。

“老伯你、你哭了?”

“沒哭沒哭。”

“你咋一臉淚水?”

“眼酸。日光惡毒。”

鄭穀垛的兒媳婦麻葉,是個老實巴腳人。沒事,不閑串門,也不往人堆人群處鑽。平時話少,不閑言碎語,不惹是非。在趙裕德的印象裏,她好像很少很少進過他家的這個院門。

平日稀有光臨的老實人,突然的到來,必是要有些事情的。

老實人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有啥事情發生的。如果發生了事情,也許就不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了。

自打看到麻葉,自打跟麻葉一搭言說話,趙裕德就不得不換心境了,就不再是一塌糊塗的淚傷心了。

趙裕德揉揉眼問麻葉,大忙連天你咋沒出工?

麻葉說沒顧著出工,說我公爹叫我來請你去我家一趟。

趙裕德放下揉眼的手,問做啥?

麻葉說沒啥做,說我公爹想跟你說說話。

趙裕德知道鄭穀垛臥床幾個月了,總想著過去看望看望,可始終鼓不起精神。老鄭家是革命家庭,是革命階級,而自己的身份惡劣,是反革命分子,是反動階級,怕自己去了會給人家染壞顏色。再就是害怕碰上麥芽和滿囤。麥芽和滿囤,都是革命得梆梆響的革命分子,都是紅得血淋淋的紅得紫青紫青的人物。萬一去他家遭遇上了他倆了,或者遭遇上他倆中的某一位,他倆肯定會革命著冰鐵臉相待他,肯定會革命著厲腔厲調管教他。如是這樣,不就成了毛老鼠鑽石臼,找錘子揍麼?現在是鄭家媳婦來請了,那就不能不去,那就借機名正言順的去,有理由有膽量的去。再說了,麻葉也是個好人,在老鄭家,還是屬於沒有翻身得解放的被壓迫人被奴役人。這樣的人可憐。都是涅陽可憐人,都是活在涅陽最底層的人,應是相互體諒、相互有個照應的,是不能讓她枉跑這一趟的。

“麻葉呀,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去。”

“嗯。我等著你。”現在,趙裕德無論怎的是不能離開家的。家裏坐著客人。坐著的客人,是拿著“外調”介紹信來調查曆史案情的客人。非同小可。盡管這倆外調人,在他麵前,並沒弄張牙舞爪沒弄氣勢洶洶的惡劣事。盡管這倆外調人,待他很友好。而且,還能看得出,他們興許是當年那個宮醉翁唐廷臣的知情人或者是知己人。這位叫唐楚玉的白淨瘦子,興許真的是唐廷臣的後代。但是,這年光的事,遠非舊往,還是謹慎點兒好。既然,他們坐下不走;既然承認了自己當年與上海的“大興”產生過來往,就必須把他們這兩位“外調人”的“外調”目的給弄個清楚。

“有人在‘外調’我,一時脫不開身。別等我。”

“嗯。”

看著麻葉扭過身,很聽話的往院外走,趙裕德才回到了屋子裏。

回到屋,趙裕德還沒來得及坐下,“白淨瘦子”唐楚玉拿出了一條煙。說,“紅燈記”在上海是憑票供應的,很難買。說,一家人的一年煙票,也隻能買一條。說,你老且收下,容晚輩表表心意。

剛從淒淒哀哀悲悲涼涼的傷心處緩過來的趙裕德,猛然要接受這麼一件貴重禮物,一時間顯得有點兒慌亂。好多年來,紙煙一直是各地的緊張貨。別說是老百姓吸不來也沒錢吸,即如幹公務的機關人,也難能得到滿足。聽說縣城一單位,因一包煙沒分配公平,造成兩人打架,結果一人受傷至殘,另一人挨判刑進了勞改場。這兩年,涅陽商店裏雖然也有了銷售,但,那大都是些一毛四分錢一包的“四新”煙。兩毛錢一包的那一種,都留著走“後門”了。現在,趙裕德麵對著的不是一包煙,而是一條煙,且是來自上海的“紅燈記”。“紅燈記”是啥概念?是老“飛馬”呀!是早年間外國來創下的名牌呀!很不一般呀!委是豪奢呀!如是在他的當年裏,他也許會看得非常平淡,而現在,就非同小可了。

趙裕德說:“一二十年,我都不吸紙煙了,專吸老旱煙了。你還是留著吧。”

“白淨瘦子”唐楚玉說:“你老收下吧。以後,還是少抽點兒旱煙。保重身體要緊。”

“不胖不瘦”也幫言:“你老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健康重要。”

這倆客人,絕對是自己人,絕對不是拿特務手段對付老百姓的惡棍,絕對不是拿著介紹信一定要調查出一個禍端的革命分子。這倆人和善,這倆人是有根基有正道來處的知親知故人。

到了這時候,該是配合客人們的“外調”了。趙裕德接了煙,很是感動,暗思忖,人家打幾千裏外趕來,是要“外調”的。得叫人家完成任務,得叫人家回去對革命組織有個交待。做人要正派,要有骨氣,不能因自己怕提及曆史問題,不能因自己耽心被“外調”惹出亂子,而對不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