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嚴重愧悔上心頭(1 / 3)

現在,麻葉正行走在去趙裕德家的路上。

現在,麻葉還不知道,就在她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她的公爹鄭穀垛的活命,就被緊緊趕來的兩個索命鬼,給套走了。

現在,另有兩人,早坐在趙裕德的房內,正跟趙裕德談論些重要的話題。這一情況,將會給麻葉此行任務的順利完成帶來不便。這一點,現在的麻葉,自然也不知道。

趙裕德房內的兩位客人,是外地人。說話口音,既帶點兒生硬的北方腔,又帶點兒江南的軟味兒。城市人衣裝,文文的。一位,白淨,瘦,戴眼鏡;另一位,不白不黑,不胖不瘦,不戴眼鏡。兩位的年齡,不差上下,大約都在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之間。

“白淨瘦子”說:“我們是從上海來的。”

“不胖不瘦”說:“上海市國營‘03’玉器廠的。”

“白淨瘦子”又說:“我們主要是來了解一個人的情況。”

“不胖不瘦”又說:“調查了解。調查了解。”

趙裕德問:“你們找誰?你們要調查誰?”

“白淨瘦子”說:“我們找趙裕德。”

“不胖不瘦”說:“當然,也是調查了解趙裕德。”

轟隆!趙裕德懵了。

人走了背運,想安生都安生不了。自打去年秋天到現今,紅色革命派們一運動接一運動的掀運動高潮,一運動套一運動的鬥資產階級鬥地富反壞右鬥“走資”。鬥得他趙裕德家族,幾乎是場場登台,幾乎是場場高帽子不離頭。可盼到運動轉向了,轉鬥“當權派”轉鬥老革命了,自已被鬥爛的身子骨還沒歇囫圇哩,這上海來的調查人又惹上門了。他知道,這些年凡被“外調”人惹的,差不多都被惹成不清白分子或是可疑分子甚至是漏網的曆史反革命分子。糟了!糟很了!

“這是我們的外調介紹信。”

“不胖不瘦”從他那草綠色軍式掛包裏,掏出一個紅色塑料皮筆記本,再從紅皮筆記本裏找出一張公函紙遞給趙裕德。

“你們找錯人了,我跟上海那邊素無瓜葛。”

趙裕德有點緊張,接住介紹信略掃一眼,沒看具體內容。隻見介紹信落款處蓋上的那顆公章,是圓的,很大很大,血紅血紅。是很駭人的。不過,當他把介紹信退還對方的時候,倒迅速的鎮靜下來了。畢竟當年,是走過九州十八府的人。

“你不要有顧慮,我們主要是了解一下過去的一些事,”“白淨瘦子”說。

“主要是曆史問題,不涉及現在。你不要有顧慮”,“不胖不瘦”說。

乖乖!趙裕德怕就怕在曆史事上,怕就怕在曆史問題上。舊社會的事叫曆史事,舊社會的問題叫曆史問題。舊社會他幹事多,舊社會的問題也留得多。他一輩子,壞就壞在舊社會壞就壞在曆史問題上。所以,一聽提說過去,一聽提說曆史問題,他好就像聽到了當年的眾匪夜襲涅陽鎮的燒殺聲,聽到了小日本飛機屙下“野驢球”的爆炸聲,聽到了“天堂”鎮平公務府“天堂”涅陽公署打滅“福源”的槍炮聲。也好像聽到了批鬥場上打倒他趙裕德的口號聲,聽到了革命派們的對他趙裕德的怒斥聲,聽到了他趙裕德挨批鬥時的斷筋裂骨皮開肉綻聲。

“管它過去不過去曆史不曆史,我啥都不知道。你們走吧。”趙裕德的口氣,顯出些生硬。

“說說話嘛!說說您就明白了嗎?”“白淨瘦子”說。

“就是嘛,說說話嘛!”,“不胖不瘦”說。

倆客人並不對趙裕德的態度冷淡上心,反穩坐了,掏出紙煙,劃了火柴點燃了,吸。還特的敬給趙裕德一支,趙裕德沒接。

趙裕德說:“生產隊早敲過鍾了,我得去打麥場上幹活了。”

趙裕德說著,拿起一把打麥子用的桑叉,表示要上工的樣子。

白淨瘦子”說:“你這麼大年歲了,還勞動啊?在上海,像你這樣老人,早早就光榮退休了。”

“不胖不瘦”說:“今天你就不下車間生產了,隨後,我們找你們車間主任,給你補個公務假。”

倆客人似乎並沒看懂趙裕德在趕他們走,反而,表現得更加安祥。如此,倒使趙裕德更不安了。

趙裕德說:“俺這兒沒車間,都是莊稼地,你們別管我勞動生產事。你們快去鎮東門候車吧。鎮平城往這涅陽,一天就發兩次班車。這最後一次車,快到了。去晚了,你們窩在這裏,連個旅店都找不到的。”

這麼說著,趙裕德還專心朝著倆客人,充滿了一臉的焦急萬分,充滿了一臉的為人擔憂。

“白淨瘦子”說:“我們不急走。幾千裏路趕來,是一定要和你說說話的。”

“不胖不瘦”說:“我們也都是革命派,也都是戴過紅袖章的人。介紹信你看過了,不必懷疑我們。你不要趕我們走。”

趙裕德說:“不是趕你們走,我是替你們著想。”

“白淨瘦子”說:“我想,你是不會趕我們走的。我爸爸常說你趙大掌櫃是位大心胸人,是位做大事的人。”

“不胖不瘦”說:“是啊,他老爸爸是常這麼稱讚你趙大掌櫃的。”

“白淨瘦子”說:“我爸爸常說他當年來涅陽工作時,就是投靠的你,就是投靠你的‘福源’。”

“不胖不瘦”說:“他爸爸還常說你當年對上海大興商貿公司幫助很大,說是你的‘福源’讓‘大興’的玉器生意做到海外了。”

“白淨瘦子”說:“不隻是‘福源’玉器讓‘大興’紅了海外,我爸爸說連‘福源’的‘二六’長綢也在海外給‘大興’大長了名聲。還有‘福源’的‘香天’牌香油,還有‘福源’的老黃酒,都給國家爭了光,都給‘大興’爭了光。”

“不胖不瘦”說:“最為重要的還是‘福源’出品的那些先楚風格的玉雕,他老爸爸常一提說,就讚不絕口。說那種先楚風格的玉雕,有兩件獲過萬國博覽會金獎,有三件獲過銀獎。”

……

倆客人,你言一句,他語一句。此一句剛停,彼一句急出。你言言,他語語,言言語語上掛下連,彼此銜接緊湊。這讓趙裕德想插一句話,也顯得困難。

不能插話,就不急插話。這倆自稱是戴過紅袖章的革命派外調人,好像跟涅陽的革命派不大一樣,也跟其他外地來的革命派不盡相同。這倆人,不拿冷臉叫人看,不拿革命詞惡惡劣劣嚇唬人。沒擺革命架子,也沒擺問案審案的革命威風。上海口音學說的北京普通話,還怪軟和,怪順耳。隻要不沾惡霸氣,隻要不沾強盜氣,隻要還帶點兒人氣,我趙裕德還是能以禮應酬的。再從這倆人言來語去所透露的一些情況看,他們的此行,未必就是要逮兔子捉老鱉逮老虎捉豹子的。他倆好像另有隱情,好像別有目的。

“你老還記不記得上海的‘大興’?還記不記得‘大興’第三經理室經理?”“白淨瘦子”問。

趙裕德拿出旱煙袋,裝了一鍋煙。

“唐廷臣這個名字你老還有印象吧?就是宮醉翁。宮醉翁是唐廷臣的大號。你老想想,有印象沒有?”“白淨瘦子”又問。

趙裕德點了煙鍋裏的煙片兒,吸了一口。

“宮醉翁唐廷臣原是舊上海大興商貿公司第三經理室經理。他喜歡研究古玉,為探訪先楚玉雕來涅陽,結識了你老。你抽支紙煙。別抽那老旱煙。那種抽法不衛生。這是我們上海產的‘紅燈記’。‘紅燈記’牌香煙,就是老‘飛馬’。‘飛馬’煙你老當年一定沒少抽。你再嚐嚐,看有沒有當年老‘飛馬’的味兒。你抽。我現在給你老介紹一下”,“白淨瘦子”的問話,趙裕德沒個回答,“不胖不瘦”就又接過話茬接上去說。“不胖不瘦”這麼說著時,還再次遞上了一支煙。這次,趙裕德是接住了,不過,並沒馬上抽。他還吸著他的老旱煙。“不胖不瘦”接著說,“給你老介紹一下,我的這位同事,就是宮醉翁唐廷臣老前輩的小兒子。他叫唐楚玉,是我們廠的玉文化理論家。”

“不胖不瘦”說到這裏,“白淨瘦子”朝趙裕德欠欠身,笑了笑。

趙裕德的眼光,在“白淨瘦子”的白淨臉麵上留駐了一會兒。隨後,磕磕他的老旱煙鍋,點燃了“不胖不瘦”剛才遞來的那支“紅燈記”。

大體上看,這倆來自上海的外調人,不像是戴著紅袖章的咬人狗,不像是喊著革命口號的吃人狼。這倆人說出的事,都有緣由,都有根本。不帶編虛造假,不像是設套子設陷阱要捉拿他問罪的。

“是‘飛馬’味兒,是‘飛馬’味兒。不減當年,不減當年”。趙裕德先是淺淺的吸了一口“紅燈記”,讓“紅燈記”緩緩入口,仔細過喉,再繞道經鼻孔輕輕揚揚。然後,又猛抽一下。然後,讓猛然間的煙香濃霧自口鼻噴放而出。如是經過了美好的享受,好是滋潤!好是舒服!“好多年都沒吸過這種煙了。好多好多年,都沒見到過了。記得”,趙裕德滋潤著,舒服著。滋滋潤潤舒舒服服著的他,這時候已禁不住他對當年的回想,“記得那年,唐先生來涅陽的時候,俺們抽的就是他帶來的‘飛馬’。記得那是我‘福源’趙家遭到第一次的大災大難之後……”

老君嶺焦老黑糾多杆土匪攻破涅陽鎮那夜,突出重點搶劫和摧毀的是“福源”。“福源”就此破產,再難振興。就在趙裕德靠擺地攤賣小掛件玉器維持一家吃喝的時候,鎮長吳世忠向趙裕德引見了來自上海的宮醉翁唐廷臣。趙裕德和唐廷臣一見,就很快找來了談題,就很快談到了古玉,談到了楚玉雕風格。一談到古玉,一談到楚玉雕風格,倆人間話語,就旺盛,就繁茂。一場酒宴還沒結束,倆人談說的興致還沒盡,唐廷臣就決定以上海“大興”第三經理室的名義,給趙裕德提供五十萬銀洋的支持,迅速恢複“福源”的商業運營,迅速恢複“福源”的玉雕業絲綢業的正常生產。“大興”第三經理室,是該商貿公司專做海外生意的一個室,也是專做玉器生意又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室。宮醉翁唐廷臣是該室經理,唐廷臣說支持,就能支持。其實,後來提供的不隻是五十萬,還更多。老天不滅慈善人,曾造福過一方又突然一窮二白了的趙裕德,曾名揚九州十八府又突然徹底破產了的涅陽“福源”,一抬頭竟碰上了金佛爺,一抬頭竟看到了打救人。自打鎮長吳世忠為“福源”招引到上海“大興”讓趙裕德結識了宮醉翁唐廷臣,趙裕德的“福源”就被救活了,就把趙裕德從絕境中拉回來了。自此,涅陽的農工商各業,又一次振興了,又一次發達了;涅陽人又能跟著“福源”接續著掙錢了,又能跟著趙裕德接續著掙富足了。當然趙裕德“福源”的複興和再次發達,也給上海“大興”的玉器出口買賣,奠定了一個優質而又充實的產品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