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索命鬼套來了索命套(1 / 3)

鄭穀垛覺著自己的病情嚴重了。

大年初一那天,鄭穀垛挨了他女兒麥芽一個耳巴子之後,再也沒有走出過他的院門,從此臥床不起了。

因為不向偉大老人家請罪,女兒麥芽打向他的那個耳巴子,不僅充滿了階級仇民族恨,而且,還雷霆萬鈞著革命的強大鎮壓。此一革命的強大,成效顯著,立竿見影。當日傍晚,他發現他的半個身子麻木了,動彈不得了,他明白他是被打成偏癱了。

自大年初一傍晚至今,他的吃喝拉撒,都由他的兒媳麻葉和孫子建社給以料理。他的女兒麥芽和兒子滿囤,與他徹底劃清了界線,日日去幹革命鬥爭,日日以革命當做老爹,日日以鬥爭當做家,從不回來。兒媳麻葉整日忙了生產隊掙工分事,再回來忙鍋前鍋後的家務事,孫子建社除了忙“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得去大風大浪裏經風雨見世麵。因此,他每日都富裕了太多太多的時間,都太多太多的把自己孤單和冷涼起來。

現在,日見病重的鄭穀垛肚子裏,塞滿了話,極想往外說。現在,他喚住了正準備下地生產的麻葉,說,莫慌出工,先去把老掌櫃叫來。

麻葉放下剛扛上肩的鋤頭,到公爹鄭穀垛的床邊,問,老掌櫃是誰?

“不知道誰是老掌櫃?”

“不知道。”

鄭穀垛用他還管用的那隻手,朝幹硬的棗木床幫拍打了兩下,表示了對麻葉的不理解,甚至,還表示了對麻葉的氣惱。

涅陽人咋能忘掉老掌櫃哩?我鄭穀垛家的人咋能不知老掌櫃哩?好了瘡疤忘了疼。飽肚奶娃子不認媽。這天下……這日子……這世道……這天下這日子這世道得說道說道。鄭穀垛這時候,好像不隻是氣惱麻葉,好像還氣惱其他。氣惱許多許多的其他。好多年來,滿涅陽除了瞎折騰就是瞎鬥爭。折騰死了好多好多人,鬥爭死了好多好多人,還麵不改色氣不喘還要接著日弄。日弄得,家家沒糧沒底,人人沒祖宗沒後代。日弄得,受恩戴的,忘了恩;得情份的,了斷了情份。這天下這日子這世道的說道,早該說道說道了。

“咋能不知道老掌櫃哩麻葉?”

“真的不知道。”

鄭穀垛雖是半個身子癱瘓,頭腦還清醒,口齒還清楚。許是麥芽打他那一巴掌時,僅僅隻斬斷了一根筋脈,並沒有破毀到心智。

“你把建社叫來,咱寨東門老鄭家的事,也該給你們娘倆說說了。”

不能盡埋怨麻葉,不能盡氣惱麻葉。鄭穀垛又想想,麻葉現在還不知道涅陽老掌櫃是誰,不能說是麻葉的過錯。自打洪劍鋒來涅陽鬧“天堂社會”,“老掌櫃”的說法就慢慢的被打倒了,就慢慢的吃不香了,沒人再提及了。洪劍鋒的“天堂社會”敗滅罷,涅陽新政府,又把老掌櫃和大掌櫃們指定成資本家,跟地主惡霸們捆到一堆兒,陪殺人法場,挨大會鬥爭。自打這會兒起,老掌櫃和大掌櫃的名份,就成了資本家了。政策裏說,資本家是地主惡霸是反動派是反革命。乖乖!砍柴砍掉一條腿,大疤瘌。抬頭看見掃帚星,大禁忌。誰敢沾?誰敢惹?後來,就人民公社了,涅陽百姓的死活,都交給公社掌管了,涅陽百姓的吃稠喝稀,都攥到生產隊長們手裏了。這些年光裏,人們隻認識公社和隊長,連自己的老祖宗都不認識了。再後來,是雜鱉雜魚們都上了岸,是狼豺虎豹們都出了山,都沒日沒夜的鬧紅色啥的革命鬧紅色啥的鬥爭,攪混得天沒天地沒地日子沒日子,攪混得人們沒個心肝沒個肺。人們啥都忘了,連當年的老掌櫃也都給忘了。鄭穀垛想想,這些年,就連自己,也少念叨老掌櫃了,咋還能責怪麻葉哩?

“叫來建社沒有?”

麻葉說叫來了。

建社說爺我在哩。

“建社,站爺身邊。麻葉,你搬個椅子坐下。”

鄭穀垛掙掙身,想坐起。不成功。自打春節那次臥床後,再沒能力坐起過。可他抬亮了眼,朝身邊的兒媳麻葉和孫子建社看去。

“早些年,寨東門咱老鄭家,是滿鎮子最窮的一家。咋會是這樣哩?不為別的,就是我笨。心笨,想不準養活家人的好門道。還笨手笨腳。咱家也有幾畝薄地,咋種也種不出別家那樣的收成。一年兩季莊稼打下來,隻夠七八個月的稀吃稀喝。剩下這幾個月咋整?不能叫餓。我趁田地裏沒事做,掂斧頭上山砍柴。一天擔下一挑稍子柴,在鎮街裏換錢;也擔到鎮平城裏換錢。換了錢,再換些飽肚子的東西,也換些衣線。農忙做莊稼營生,農閑打柴換錢幫補日子,要是不遇意外閃失,這個家還能將就著混。唉!可這老天爺總是不善淨,火日頭盡烤缺水苗,連陰雨盡淹水澇地。原本老鄭家就不富,還接著給添麻煩。自打滿囤他媽來,就帶著一身病,一輩子不給我搭手幫事,還得給她請先生,還得給她抓藥熬藥。整年整年的往她藥罐子裏填錢,整年整年的床上床下侍候她。加上滿囤們的姐弟多……僥幸的是,那些年,咱涅陽出了個大善人——用現在歌裏唱的說——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每年荒春,咱家灶鍋不接濟時,去向他張張嘴,少說要給上鬥兒八升麥子的。給了,就給了。白給。不寫字據,也不讓歸還。有時為請先生抓藥我手頭緊時,去給他說一聲,至少給三幾塊銀圓。這些銀圓,說是借,實說是沒還過。這且不說,每到年節,他都要給咱老鄭家送來一塊肥豬肉。那豬肉,皮油老厚老厚,熬下一盆子油水,至少能吃到第二年的割麥……不隻咱老鄭家年年得他恩濟,就連滿個涅陽,都沒少得他的恩濟。民國十八年,到處都在鬧年荒到處都在餓死人,遠鄉遠縣要飯人,跟過隊伍一樣往咱這兒逃。咱這兒哩,也是十有九家揭不開鍋,十有九家熬不出個話人光境。那時候,出門走不了幾裏路,就能碰上幾個死屍沒人管,沒人埋。有些人餓急了,夜裏剝死人皮肉煮煮吃……那個凶相啊,不能說不能說……過了那個年節,事更大,更不得了,眼看著要滅人種。就在這時候,咱涅陽的大善人停了他的生意買賣,把他的玉器、絲綢、香油、老黃酒的作坊錢彙一起,還從武漢、西安的大商號裏借些錢,買湖北大米,買陝西玉米、穀子、紅薯幹。大車大車的拉,大船大船的運。在寨東門外造二十口賒飯鍋,一天賒兩回,糊湯麵飯,誰來都管飽。從二月二,賒飯賒到碗豆角上老……”

雖說鄭穀垛的身癱嘴不癱,雖說躺床不能動彈卻能說話,但,畢竟是個日久患病的人,精力薄弱。加上天入盛夏,屋子裏悶熱,說著說著,他滿頭滿腦的汗出,就跟水澆雨淋一樣。

麻葉說:“爹,我得趕緊幹地了。晚了,要扣工分的。”

建社說:“爺,我也要去學校了。”

鄭穀垛從沒在家人麵前說過這麼多的話,而且,說起來還沒完沒了沒個終結。麻葉害怕她的公爹累著,幾次都要站起身,做出要上工幹活兒的樣子。建社也急於出門。校教革委決定今日召開批判鬥爭會,要求全體師生必須參加。這種會開起來熱鬧。盡說革命詞句,好玩。他很想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