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要下地,一個要上學,鄭穀垛有點兒不痛快。這一輩子,女兒麥芽不願聽他說話,兒子滿囤也不喜歡聽他說話。他倆總認為他說的話,不覺悟,沒革命立場,跟窮人階級不一條心。他倆不聽,拉倒。不跟他倆說。後來,有話跟兒媳麻葉說,再後來,有話也跟孫子建社說。兒媳孝,孫子乖,對他倆說說舊年舊事,說說街巷裏的新鮮事,自己也能高興高興舒坦舒坦。可是,今兒古怪,今兒正說得意哩,他娘倆都要走。咋了?嫌我囉嗦了?不行!不能叫他娘倆,也走麥芽也走滿囤那階級路線……
“我說麻葉呀,今兒你先別掙那工分了。以後,有你掙的,有你出的力。以後,咱這個家,還得靠你掙工分分糧食。你男人靠不住,你麥芽姐也靠不住。建社,你今兒就曠課一回,聽爺給你痛說痛說咱老鄭家的過去。咱老鄭家的過去,可不是你姑姑你爹控訴的那種血啥淚啥的血淚斑斑。咱老鄭家的過去,咱老鄭家的真本相,還是聽爺給你講。”
麻葉說:“爹你歇歇。看你都出了一身汗。”
建社說:“等有了空閑,再聽你痛說革命家史。”
鄭穀垛又掙掙身,仍沒坐起仍是抬亮了眼看麻葉和建社。
“你娘倆別走。今兒天,我得把話說完。昨一夜,我做了個夢。我夢見倆小鬼把我拿到了陰間,閻王爺審了我……”
鄭穀垛昨夜真的做了個進陰世間的夢,真的是叫小鬼們捉了去,真的是遭到了閻王爺的刑審。閻王爺審著他時,還叫“牛頭”、“馬麵”二鬼抽了他三遍鞭子。一遍,抽了他一百鞭。三遍,共抽了他三百鞭。
做夢進陰間,必是活不長的,必是快要死的。而且,夢裏還挨了牛頭馬麵的鞭子,說明死了後還必得受陰世王法整治。這種說法,千百年來都是這麼傳的。千百年驗證的事,都很準。因此,鄭穀垛覺著自己的活日子,也沒多少天了。特別是,當他在夢醒的天亮之後,的確看到了自己滿身都是紫痕,滿身都跟繩捆後留下的紫痕一樣,更是穩不住心。他立馬思想到他是在活人間時,做多了虧心事,做多了違反天地良心事,死了,還要遭地獄懲治的。他現在,倒不是怕死,也不怕死後挨陰世法規。他現在,最想做的,是說話。是要把肚子裏積存的話說出來,是要把一些事的原原本本說清楚。說給兒媳聽,說給孫子聽。說了,即便即刻死,即刻去陰世裏挨酷刑,也能安生。
建社說:“爺,你做的夢反動。叫我姑姑們知道了,肯定鬥爭你。”
麻葉說:“建社你瞎說個啥?”
建社說:“我沒瞎說。我姑姑在俺們學校做報告說,天上沒有老天爺,地下沒有閻王爺。我們革命老人家管天堂管地獄還管全世界,要是誰說有個閻王爺,誰就是打倒革命老……”
聽得兒子建社這麼說,麻葉氣得手發抖。她舉起了巴掌,想朝建社打去。她知道她的公爹最忌聽“反動”啊“鬥爭”啊“打倒”啊這樣的文詞,還最忌聽麥芽這的那的咋的咋的話。自打大年初一那個下午,公爹挨了麥芽那一革命巴掌臥床不起後,一直是罵。早也罵,晚也罵。罵麥芽。也罵滿囤。
“還瞎說!還瞎說!”麻葉舉起的巴掌,顫動顫動,沒落入建社的頭頂,“再瞎說,我擰你嘴。”
“就是沒瞎說!就是沒瞎說!”建社擰擰脖子,硬頭硬腦的頂撞著他媽的恐嚇。他知道他媽不會打他,他知道他媽不會擰他嘴。他媽從沒打過他,他媽從沒擰過他的嘴。他知道他媽氣恨他氣恨很了,氣恨急了,是哭。她一人坐一邊一哭,哭過一陣子,啥都結了。建社接著說,“那天,姑姑講罷話,還揪鬥了一個做錯夢的人。”
“你、你……”麻葉哆嗦哆嗦嘴唇,又揚了揚巴掌,“真想叫擰爛你嘴?”
“算了算了”,鄭穀垛說,“我知道建社不說瞎話。”
鄭穀垛製止了麻葉對建社惱怒,把話題又引了回來。
他說:“麥芽是啥絕口話都說,啥絕情事都幹。狗娘養的,她不個東西。建社,聽你爺說說事吧?啊?你爺是活不了兩天了,不是今兒死,就是明兒死。閻王爺那裏送來信了,逃是逃不掉的。你們別打叉,聽我說。咱老鄭家是受恩不報恩哪,咱老鄭家是得恩當仇報呀。不說那些年,大善人咋年年接濟咱,不說咋年年幫補咱,也不說那一年大善人賒飯仨月救咱老鄭家沒有斷子絕孫,建社呀,我想說的是你奶奶死的那一回事……”
鄭穀垛講他老婆死的那回事,他兒媳麻葉,他孫子建社,都已經聽過幾次了。大體說的是,他老婆嫁來時就生病,患了一輩子病,吃了一輩子藥,把老鄭家熬成個出了名的老窮戶時,才死了。她死的時候,老鄭家窮得連口棺材都買不起,隻打算卷張葦席打發了算了。他那時候,再沒臉麵向大善人老掌櫃借錢了。曆來說借錢,其實是討要錢,借了就借了,人家從來不叫歸還。他想著他一輩子欠大善人老掌櫃的恩情太多,又太重,怕是永生永世還不清白的,怕是祖祖孫孫都還不清白的。再說了,人死一堆柴,咋埋都是埋。人埋一口氣,隨埋都隨意。沒想到,他的這種做法,叫老掌櫃知道了,老掌櫃隨即支使他的店鋪裏的店員,給買了口棺材送過來。棺材還是柏木做的,厚頂厚底厚牆。還漆了老山漆,黑明發亮。這是一副大戶人家才買得起的棺材呀!富足呀!氣勢大呀!能裝走這樣棺材,不枉一死呀!他當時看在眼裏,鼻子眼睛都流酸水。不是傷心,而是替自己的死老婆高興。埋罷老婆,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女兒麥芽,帶著兒子滿囤,去給老掌櫃磕頭。麥芽和滿囤磕了頭後,還對老掌櫃說了些恩重如山日後加倍報答之類的話。
雖說這些話,都聽過幾次了,麻葉和建社還是堅持著興趣,再聽一遍。剛才,鄭穀垛說他“活不了兩天了”,說“閻王爺那裏送來信了逃是逃不掉的”。這話駭人,這話警動人心。不管夢裏的後事,兌現不兌現?不管夢裏的後事咋兌現?可都跟“死”掛連著。要是真的應驗了,真的死了,麻葉再沒這個公爹了,建社再沒這個爺爺了。要是真的沒了,他們娘倆,想再聽他的痛說革命家史,也沒機會了。麻葉再不說下地掙工分了,建社再不說上學校了。聽!耐心聽,穩住氣聽。
“……可咱老鄭家後來是咋報答人家哩?是仇恨人家,是惡毒人家。沒過幾年,有個叫洪劍鋒的龜孫子,來涅陽日弄啥‘天堂’啥‘社會’的,專跟大善人老掌櫃過不去。建社啊,洪劍鋒一來咱涅陽,就跟你姑你爹攪混一堆,吃大戶、搶莊稼、搶商鋪、占碼頭、霸貨船。還勾搭縣城兵,滅鎮長吳世忠,滅老掌櫃……”
鄭穀垛從洪劍鋒時期殘絕老掌櫃的事,說到麥芽當副區長滿囤當武裝隊長武裝部長改造老掌櫃打倒老掌櫃的事,還說了後來各時期各運動中老鄭家的鄭麥芽鄭滿囤姐弟倆,禍害老掌櫃禍害老掌櫃整個家族的事。說著這些事,他的臉麵一會兒紫青,一會兒蠟黃,一會兒癟瘦,一會兒腫漲。越說越動心力,越說越動精神。說至末尾,振作振作身,掙掙脖子筋,企圖坐起。不成。再振作,再掙脖子筋,再不成。他無奈,他氣極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