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索命鬼套來了索命套(3 / 3)

“老鄭家背良心哪!”

“老鄭家忘恩負義不是人哪!”

“老鄭家養下的是狼娃子啊!”

“老鄭家的狼娃子欺壓祖宗欺壓老天啊!”

“老掌櫃,我鄭穀垛是豬,是狗!”

“老掌櫃,我鄭穀垛該挨刀砍,該挨槍崩!”

“老掌櫃,我鄭穀垛死一百遍,都不冤呀!”

“老掌櫃,我鄭穀垛愧對你一輩子呀!”

……

這時候的鄭穀垛,像是瘋了。他這時候已不是在說,已不是心平氣和的敘道。而是在喊,一聲加一聲的喊;而是在叫,一腔高一腔的叫。很如批鬥場上的呼口號,很如憶苦會上的幹控訴。隻是,沒能耐舉起拳頭。隻是,一聲聲一腔腔的喊叫裏,都充滿了他對他自己和對他老鄭家的怒罵,都充滿了他對於老掌櫃和老掌櫃家族的愧欠和自責。

突然的振作,突然的失常,鄭穀垛把兒媳麻葉嚇壞了。自打嫁給滿囤嫁到老鄭家過日子以來,麻葉從沒見到她的公爹是這個樣子過,從沒聽到過她的公爹一口氣說了這樣多的話,又能野喊野叫了這樣的久長。雖說,公爹以前也多在姐姐麥芽和男人滿囤麵前,發過些脾氣,罵過些惡言惡語,可沒今兒天這樣的厲害,也都沒今兒天這樣的罵口不歇。自打公爹大年初一臥床,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雖說還能說話,可說出的話音,總是低,總是軟弱,有一氣沒一力的。今兒天是咋了?是不是公爹真的臨近關口了?是不是閻王爺真的支使小鬼要來捉拿公爹了?麻葉聽人們說過,人死之前,都要有個回光回力的時辰的。人們還把這種回光回力,叫做彈掙命。天哪!公爹真的是快要死了。

“爹,你歇歇。”

麻葉流下了眼淚。

“知道你、你心裏難受呀爹。”

麻葉一邊流淚一邊替公爹擦汗。

“我、我去給爹燒碗湯、湯喝……”

麻葉傷心得連話都說不成了,連給公爹擦汗的手,也不隨和了。

“麻葉,老鄭家也虧待了你。”

看見兒媳的悲痛,鄭穀垛真的歇了他的暴躁和不安生。老鄭家沒養來好兒女,沒好兒好女給老鄭家添光彩。可,娶來的兒媳婦麻葉溫順。不多言多語,不與人紅臉爭口舌。隻知家裏家外的幹活兒,隻知孝順老人體貼老人。細想起來,這些年要沒麻葉,他想他鄭穀垛早死了,不會活到現今了。他想他老鄭家也養不了這樣大的孫子建社了,也不會有這樣的孫子建社給老鄭家接續煙火了。可是,這樣好的兒媳婦,沒得多少好回報。麥芽一回到家,總指責她這兒不對那兒有錯,惡言惡語的管教她。滿囤也從沒給她個好臉相,隔三插五,還要找茬口揍她一頓。她成了老鄭家的地富反壞右,想怎壓製,就怎壓製,想咋酷害,就咋酷害。麻葉活得可憐哪!”

麻葉說:“爹,老鄭家沒、沒虧待我。”

麻葉說:“爹你待、待我好。兒媳不、不忘。”

麻葉說:“兒媳一、一輩、輩子都孝、孝敬你。”

麻葉說:“爹,這就給、給你燒、燒湯。”

聽得麻葉這樣的說,鄭穀垛的鼻子反倒酸了。多好的兒媳婦呀!多難找的兒媳婦呀!咋在老鄭家總是難容存呀!

鄭穀垛說:“爹不喝湯。”

鄭穀垛說:“爹管不好家,叫你受屈了。”

鄭穀垛說:“閨女!你是我親閨女。我死後……”

鄭穀垛說:“……你要多顧顧自己,你要帶好建社……”

說著說著又說到了死,說著說著好像說成了臨終時的後事交待。聽得公爹鄭穀垛這麼的一說接一說,咕咚!麻葉的眼前,突然的一黑。麻葉差點兒被嚇走了魂。難道……

“我去、去燒、燒湯……”

“別燒了。你去把老掌櫃請來,就說你爹想見他一麵。”

“行、行啊爹。”

“說了半天,你知道老掌櫃是誰了吧?”

“‘福源’的趙老伯。”

“你要記住‘福源’趙裕德是咱老鄭家的大恩人、大救星。建社呀,你也不能忘記。”

麻葉說了句“嗯”,起身就要走。現在,麻葉很懂公爹的心事。

建社也很懂事的點點頭。現在,建社似乎突然的長大了。

麻葉對鄭穀垛說:“爹,我去了。”

麻葉又對建社說:“建社,守住爺爺,給爺爺打打扇子。”

麻葉轉過身,剛走幾步,又回到床邊。替公爹整整枕頭,再給公爹擦擦汗,並把擦汗毛巾和一把竹扇遞給了建社。好像都整頓齊畢了,才又轉身走。

“不急。聽我說一句。你去給老掌櫃說,就說我鄭、鄭穀垛爬不動、動身了,不能爬到他房上,給、給他請罪了。隻能請、請他過來。就說我、我鄭穀垛今兒要不、不見上他一麵,死、死都合、合不上眼。你就這、這麼著說。”

麻葉止了步,沒回頭,待聽完了公爹的最後交待,才出了屋門。

是必須親自到趙家府上,向老掌櫃跪地請罪的。自己去不了,卻要把他叫到自己床前向他請罪,不在情理。當麻葉走到門口時,鄭穀垛的眼前,突的一黑,就跟麻葉身子堵住了天日一樣,就跟堵隔了塵世一樣。他的心頭,突的一顫。這算啥個請罪法?要是自己請罪心誠,即使自己爬不到趙府,也會求人給抬到趙府。好使自己,麵對著老掌櫃,也麵對著老掌櫃的祖宗牌位,還能麵對著老掌櫃家的天地神位,根根由由透透底底把老鄭家對不住老掌櫃的事都說出來,把老鄭家禍害老掌櫃一家的罪惡都坦白出來。拿住事實說,拿住心窩說。都說了,心也淨了,死了也安穩了。可是,自己又把事做錯了。舊罪沒贖,又加了一條對不住的事。得了?他隨著心頭的“咯噔”一顫,啥都看不見了。他想喊麻葉回來,另做安排,但是,隻張了張嘴,沒喊出聲。他想讓孫子建社去追麻葉回來,但也隻是張張嘴,也沒說出聲。接著,他就不清醒人事了……

……昏暗中,鄭穀垛發現他夜夢中的那兩個索命小鬼,又上門了,又拿出繩套向他套來了。他明白,這一次,是必死了,這一次,是推托不了的了。這一去,是再也回不到人世了。他擺擺頭,擺過了套來的繩索,用盡了所有力量呼叫道,老掌櫃!老鄭家罪大惡極……

仍是一句沒聲響的呼叫。

建社沒受任何驚動,仍專心專意的給他爺爺打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