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頭鬼問:“你招啊還是不招?”
馬麵鬼問:“你是想挨呀還是不想挨?”
牛頭鬼高高舉著皮鞭。
馬麵鬼高高舉著皮鞭。
牛頭鬼說:“坦白從寬。”
馬麵鬼說:“抗拒從嚴。”
牛頭鬼的鞭稍上滴著血。
馬麵鬼的鞭稍上滴著血。
牛頭鬼說:“頑固到底。”
馬麵鬼說:“死路一條。”
牛頭鬼的皮鞭搖動著帶血的風響。
馬麵鬼的皮鞭搖動著帶血的風響。
鄭穀垛說:“我招。我不想挨。”
鄭穀垛說:“我坦白,我不抗拒。”
鄭穀垛說:“我不頑固,我低頭認罪。”
就在麻葉去請老掌櫃還沒走出院門的時候,倆索命鬼就拿了索套去把鄭穀垛套到了這裏。到了這裏,鄭穀垛立馬就明白自己是死了,立馬就明白自己在陽世間造孽太多太大,把陰府給惹怒了捉他來挨處治的。同時,他還能想象到,他現在跪著的地方,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閻王殿。閻王殿是陰府大堂,是專門審理善惡的地方。是善的,閻王爺還會給放回去;是惡的,閻王爺會給留下來,依照惡大惡小惡深惡淺動用不同刑具給以不同的報應。
牛頭鬼說:“交待吧,老實點兒。”
馬麵鬼說:“交待好了,給你條出路。”
牛頭鬼說:“交待得不好,不隻是挨鞭子,還另有大刑伺候。”
馬麵鬼說:“還有粉屍碎骨、剝皮抽筋、點天燈、下油鍋之類的小刑法,在後麵等著。”
牛頭鬼說:“還有戴帽子遊街、掛黑牌挨鬥爭、寫檢查換腦子、念理論換靈魂之類的惡刑法,也在後麵等著。”
馬麵鬼說:“小刑法,隻是一時半刻的難受,頭一懵,就完事。”
牛頭鬼說:“惡刑法,是把罪犯弄成神經病,弄成瘋子,叫他三生五世受磨難。”
馬麵鬼說:“鄭穀垛,陰界就這小刑法和惡刑法兩類。你想挨哪一類?全看你的認罪態度。”
現在,鄭穀垛所麵臨的,還隻是帶血皮鞭的高懸。
現在,鄭穀垛就已經是驚心破膽了。
在人世裏,如此的境況,就已經掉進險溝溝裏了。要是被審人一句回答不順,要是被審人回答得不合審案人的口味,那就立馬挨一陣劈劈叭叭的血傷,那就立馬挨一身劈劈叭叭的皮肉爛。挨此等的鞭打,鄭穀垛記得他在一場叫做“敲紗帽翅”的運動中,已經飽受過。他那次做為鄭麥芽反革命集團的主要成員,被關在人民公社的監牢裏,天天都會要挨上幾翻幾輪。那鞭打,可不像抽驢抽騾子馬恁輕巧。那是抽人。那抽起來,就跟他當年上山砍柴一樣,就跟他當年下地挖土一樣,一斧一钁都立馬的見成效。他那時候,還沒來得及給上老虎凳給灌辣子水,就昏過去了好幾回。很清楚,挨鞭打的滋味,還不如挨刀子死,還不如挨個槍崩腦殼爛。
決不能挨牛頭馬麵的皮鞭子抽打,更不能挨粉屍碎骨剝皮抽筋點天燈下油鍋那類的小刑法,更更不能挨那種戴高帽掛黑牌寫檢查念理論那樣的洗腦換魂事。鄭穀垛堅定不移的選擇了坦白從寬路。
“我老實交待我犯下的罪惡。第一條……”鄭穀垛要想講清他犯下的種種罪惡,必然要從“福源”趙裕德那兒說起。說趙裕德做商辦工廠,給涅陽人帶來掙錢掙富貴的門路,說趙裕德替全涅陽人上繳縣城攤派下來的軍糧軍款、民國十八荒春賒飯仨月救活千千萬萬餓死鬼,說趙裕德幫窮扶貧年年春節給他老鄭家送塊膘肥豬肉、他老鄭家借“福源”的錢從來不讓歸還,還安置他老鄭家閨女麥芽兒子滿囤進廠子上碼頭幹活領銀圓……從這兒講說起,鄭穀垛的話口就能利索,話路就能說寬。重要的是,他這後半輩子沒少講說這麼一套。給家人講,給外人講,一遍一遍講,逢機會就講,甚至還在憶苦思甜會上講。因為,這麼講的,都是真情話,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都是不編不騙見良心的話。因此,他很喜歡這麼講。因此,他這麼一講說,就勁頭兒十足,就沒完沒了。
“好了好了。別再揭露趙裕德的罪惡,你交待你的罪惡。”
正坦白得順暢,正交待得可心如意,不料,鄭穀垛卻聽到了一個指責的聲音。這個指責,不是來自他左邊站著的那個牛頭鬼,也不是來自他右邊站著的那個馬麵鬼。這聲音不凶,這聲音不帶恐嚇。沿聲音看去,大堂審案的正中,坐著一位麵相和善的老頭兒。猜想,這老頭兒肯定是閻王爺了。塵世人常說,閻王殿裏有個閻王爺,在陰間當家作主,專管人生人死,專給進地獄人定階級成份定罪大惡小定受刑等級。看來,這老頭兒定是閻王爺了。在他的想象裏,這閻王爺,肯定跟人民公社裏決定社員吃稠喝稀的生產隊長、肯定跟上上下下那些攥著百姓脖子筋不鬆手的官家王八蛋一樣,心狠手毒的折騰人,吹胡子瞪眼的訓斥人。現實看來,根本不是那回事。這閻王爺,比人世裏那些專玩運動、專玩造反、專說革命話、專喊革命口號、倒真真白白在亂江山滅社會的雜種們,和氣多了,和順多了,叫人稱心如意得多了。這閻王爺好。這閻王爺,該受抬舉,該喊萬歲。這閻王爺,叫說啥咱就說啥,叫咋坦白咱就咋坦白,叫咋交待咱就咋交待。
“閻領導閻幹部……不對,閻隊長閻社長……還不對,閻老爺閻老人家……”鄭穀垛一時間找不準對閻王爺的稱呼。
“好了好了,這裏沒長官,陰世間沒恁多麻煩。交待你問題吧。”閻王爺說。
“閻老人家呀,我鄭穀垛沒揭露‘福源’趙裕德。趙裕德給涅陽人帶來過大堆大堆的福氣,給俺老鄭家帶來大堆大堆的恩典。趙裕德是高功高德人,是涅陽真正的救命人救世人。他沒罪。我鄭穀垛咋會揭露他?有罪的,是忘恩負義人,是恩將仇報人……”
“坐下說,別跪。聽你上麵說的這一板,發現你鄭穀垛還像個講良心人。坐下坐下。多年來,你們人世間,總喜歡把事情顛倒著看,總喜歡把事情顛倒著幹。都犯著天條天律,都不會結出好果子的。好了,你接著往下說吧。”
閻王爺這麼說著時,牛頭鬼和馬麵鬼相繼放下了鞭子,也相繼放下了凶牛凶馬的凶相。
沒了皮鞭子臨頭,又看見了閻王爺的好顏好色,還坐到了牛頭鬼搬來的椅子上,鄭穀垛很快就放鬆了害怕,很快就放鬆了吃緊的情緒。別看,鄭穀垛死前是個癱子,可到了陰間,手腳靈便,能跪能站還能坐。
鄭穀垛說:“你老人家說得對。俺們涅陽人就是反黑當白,反臭當香。好的說是壞的,壞的說是好的。烏鱉雜魚王八蛋,成了寶貝圪達;珍珠子瑪瑙金鑲玉,成了牛糞渣子盡挨遭賤。趙裕德救活了涅陽人,養肥了涅陽人,可後來,大多都跟上了洪劍鋒的邪教走,哄搶‘福源’商貨,沒收‘福源’財產,還血牙血口的咬趙裕德,血牙血口的撕趙裕德一家的皮肉吃。都是狗!都是狼!都是……唉!說到這兒,實給你老人家坦白明白,俺老鄭家更不是東西,俺鄭穀垛更不是東西。俺一家,連豬連狗都不如,連狼娃子都不如。這裏,叫我鄭穀垛從根頭給你老人家細說細說吧。”
閻王爺說:“你就從頭細說吧。”
鄭穀垛本是涅陽鎮出了名的笨嘴笨舌人,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並不笨嘴笨舌,還不笨腦子。特別是,述說起他老鄭家愧對了“福源”趙家的事情時,述說起他老鄭家得恩仇報得宜結怨的條條款款時,倒突然的說話順思路了。
他就從他兒子鄭滿囤他女兒鄭麥芽追隨洪劍鋒,在涅陽鬧造反、鬧吃大戶、鬧船工罷運、滅“福源”鬥趙裕德等等的那些事件講起,講說到後來讓趙如碧遭勞改、讓趙如珠遭強暴、讓綾子挨屈辱挨摧殘等等的禍禍害害。他不隻是坦白得具體細致,不做假。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沒遺漏。還能表達得,疾惡如仇,憎恨明確。他恨起他兒子鄭滿囤女兒鄭麥芽,恨得切牙切齒嘎嘣嘣響。他恨起他自己生養下兩個不要祖宗的混世魔王,恨得自己打自己耳巴子劈劈叭叭聲不斷。
“好了好了,別打你嘴巴子了。該懲罰你時,自有刑械侍候。”閻王爺說。
鄭穀垛老實,不奸猾,檢查深刻。雖說他在人間沒上過學沒讀過詩書,不識一字,但是,能分明是非,能分明善惡。比那些會寫文章會做理論會講話做報告巧嘴巧舌又少人心缺人肺的人,光彩多了,可愛多了。閻王爺被鄭穀垛的這一翻坦白交待,被鄭穀垛的這一翻誠誠懇懇,給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