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好的時候,胸腑就空空闊闊寬大無邊,啥都能裝進去,啥都能和順過去。別說現在是乘著汽車了,縱然是步行這一路,他想他還能堅持到底的。
如珠說:“爹你真的不該受這份兒罪。你不送俺倆,俺倆照樣跑得到。”
綾子說:“俺的年歲跟俺三姨年歲加一起,比你年歲都大,你還對俺倆不放心?”
趙裕德說:“看你倆說的,我不是怕你們跑不到,也不是對你倆不放心。是我高興。我高興受這份兒罪。”
趙裕德這時候沒辦法不高興。上海的唐楚玉和餘長浦回去後,很快就來電報了,說是滬方已經將如珠和綾子的事情辦畢,恭候速速到來。而這邊的手續呢,也辦得比較順手。雖說奪權的紅色革命派們搶走了涅陽公社的公章,可是,承先的桌鬥裏還留存有蓋了公章的空白證明信,加上縣城辦簽證的是承先的戰友,直到現在已經出走這麼遠了,沒遇上一點麻煩。神不知,鬼不知,整個涅陽鎮,除了自己一家人知道,其他,誰也不知內情。就連好漢一家,同樣不知內情。如珠和綾子這就走了,這就要走遠方了。挨批挨鬥的事攆不上了,戴高帽子遊街的事追不來了,如珠和綾子的災災難難從此結束了。千年枯樹開了花,石下的小草發了芽。被壓迫的人被摧殘的人,終於盼來了明光,盼來了前程。被涅陽遺棄的東西,被涅陽遭賤的人,被上海看珍貴了,被上海人當成寶貝了。這天下,到底還是有看相的,還是有奔頭的。高興,不能不高興,沒辦法不高興。
如珠說:“爹你今晚在茫城歇一夜,明天你就回家,我看這坐汽車太受罪。”
趙裕德說:“回啥回?至少,得跟你倆一起到鄭州。鄭州那地方,早年都亂得很,不看著你們上了火車,我咋能放心?”
如珠說:“早年間到處都有刀客土匪,到處都有攔路搶劫,現在哪有那些。”
趙裕德說:“現在處處都是戴袖章人。那些人,想跟誰過不去,就能叫誰蹲大牢挨皮帶抽。”
綾子也不同意她外爺往鄭州送她倆。她聽說從茫城到鄭州,還得滿滿坐一天汽車。這一天顛動下來,還不把他的骨頭摔打碎?
綾子說:“外爺,這你就別掛心了。咱口袋裏裝著縣社兩級紅色政權給開具的證明,上麵蓋著紅堂堂的大印,說明咱們現在是人民。人民,不論走到哪兒,都是受保護的,應該是很安全的。”
趙裕德說:“別急這麼說。縣上的那個曲鋼懷揣的還是老紅軍老革命的證明,他不照樣叫戴袖章人當豬娃子殺?連老紅軍老革命都保不了自己,你人民咋了?能多安全?”
綾子說:“外爺你別這麼說,咱涅陽鬧土匪了,不一定別處也都鬧。咱鎮平反江山了,不一定鄭州也在反江山。外爺你往紅亮處看:廣播裏不是常說,哪裏有人民,哪裏就有人民軍保衛;哪裏有人民遇上困難,哪裏就有雷鋒……”
趙裕德說:“不說了不說了綾子,別找光明話安慰我。外爺知道你跟你三姨都在疼我,都怕我支撐不了,都怕我熬不了這一來回路程。先給你倆說一句剛強話,沒事。真真白白沒事。”
這次送如珠和綾子去上海,應該是趙承先的事。趙承先年輕,大小還是個皇封官員,外出多有方便。出現的問題是,這時候的涅陽,正處於秋莊稼管理季節,農業生產還是很繁忙的。加上,現在的紅色聯絡總部的紅色革命派們,正忙於去縣城幹革命鬥爭,顧不上跟涅陽的“促生產”派們斤斤計較。久旱遇甘霖,絕對好時機,萬萬不能錯過。“三夏”時,趙承先就是利用紅色革命派們,既要在涅陽抓革命,又要去縣城抓革命,拉長了戰線,造成抓罷這頭抓那頭又兩頭都抓不具體的這一大好機遇,大體上順利的領導了涅陽的麥收工作,大體上實現了人民群眾人均六十斤的小麥分配。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值得借鑒。總結“三夏”的成功,趙承先肯定不會放棄老天賜給的有利條件的。肯定會要抓住有利條件,爭分奪秒,大幹快上,爭取“三秋”工作的新成功。為了“三秋”工作的成功,為了“三秋”之後,再給涅陽的人民群眾帶來新的分配,趙承先斷然決定不親自送如珠和綾子赴滬。趙承先對他老爹說,別不放心,我“雄赳赳氣昂昂”那年才十五歲。操!我照樣去朝鮮國操它一圈兒,又雄赳赳氣昂昂的回來。趙承先勸他老爹放心。
趙承先不去送,還勸他老爹也不必送。這咋能行?趙裕德還是堅持著他自己去送。不隻是送到鎮平車站茫城車站,他還打算一直送到上海。當然,這內裏,也不單單是放心不放心的問題。當然,一家人也不會同意趙裕德的這種做法。路途遙遠,食宿艱難,萬一病了咋辦?萬一老骨頭扔外邊咋辦?人世間,不可能沒有“萬一”;人世間,常常會出現“萬一”。萬一這一趟上海之行,就“萬一”了,可就不是簡單的問題了。後來,幾經趙裕德的力爭,又幾經一家人的反複權衡反複商討,最後達成統一意見。趙裕德可以送,可以滿足趙裕德的心情,不過,隻能送到鄭州。到了鄭州,如珠和綾子自乘火車東去,趙裕德務必乘汽車返回涅陽。
如珠說:“明天早上,我跟綾子坐車去鄭州,爹你坐車回鎮平。”
綾子說:“外爺,下車先給你買回鎮平的車票。”
趙裕德說:“那不行,我得去鄭州看著你們上了火車再回。”
如珠說:“爹你明天一定回去。”
綾子說:“外爺你明天不回,綾子就不去上海。”
趙裕德說:“看你們說的,看你們說的。”
……
說說話話,話話說說,鎮平發往茫城的長途客車,也蹦蹦達達的到了終點。趙裕德抬頭一看,茫城車站的掛鍾指針,整整指示在十二點的位置上。
日光紛紛,幹巴巴的熱鬧在茫城的街房街屋和街路街道的風景上,也幹巴巴的熱鬧在隨處可見的麵麵旗幟的火紅上。還幹巴巴的熱鬧在高音喇叭裏“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歌曲的雄壯上。人們在日光紛紛裏,幹巴巴的行走。來來去去。車輛在日光紛紛裏,幹巴巴的行馳。往往回回。都一臉的幹幹巴巴沒情緒,都一臉的幹幹巴巴沒表相。出了車站大門,趙裕德在紛紛的日光下短短一站,頓然覺著肩頭酸疼身腰麻木,似乎是許多條幹巴巴的鞭子,正一鞭一鞭的朝他幹巴巴的抽下來。
“天太熱,快找個清涼處歇歇。”趙裕德對如珠和綾子說。
“外爺,我口渴得很。我想喝口水。”綾子說。
“早上,咱們天不亮就吃過了飯,這時候,早餓了。”如珠說。
車站的對麵,是茫城國營食堂,必是能歇清涼能吃能喝的地方。
於是,他們便走了進去。
而這時候涅陽鎮的麻葉,在趙裕德家的院門墩上,也坐到了日當午時分。上午出去,幹農活或幹批判鬥爭的人們,又接續著回來了,又接續著點柴草燒灶鍋煮他們各家的午飯了。
有人挑著籮筐從麻葉麵前走過。
問:麻葉,你還沒回去呀?
答:沒哩。
有人扛著鐵鍬從麻葉麵前走過。
問:麻葉,還在等人哪?
答:還在等。
有人拿著旗子從麻葉麵前走過。
問:發現敵情沒有?
答:還沒等來敵情。
……
從麻葉麵前走過的人們,都沒停步。都是一邊問著話,一邊急急的往家趕。日曬了一晌午,累死累活了一晌午,現在的緊要,是快快回屋。回到屋,先喝瓢涼水,再坐下扇扇竹扇。風涼罷,再緊緊要要解決各自的肚饑。人們,仍然沒把麻葉的坐守趙家門,當做一回可以認真計較的事。
該從麵前走過的,都走過了,該問說的,都問說過了。一時間,麻葉的麵前,除了幹巴巴的日曬,除了一條供人們上工走去下工走回的幹巴巴的僵黃路,就是散亂的羽毛糞便柴草葉子。仍是不見趙裕德一家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