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鄭穀垛又死了(1 / 3)

鄭穀垛第三次被“牛頭馬麵”們套走是在一個早晨,具體說,是在這個早晨太陽正在出山還沒有完全出山時分。

此時,麻葉剛給公爹鄭穀垛燒好了一碗麵湯,打算讓公爹喝下了,她好下地掙工分。不曾想,她喊聲爹,沒個應聲。她說爹你喝湯吧,公爹僵硬著眼皮不睜開。細一看,公爹的臉色,僵黃僵黃,幹硬幹硬。手指在公爹的鼻孔上一試,試不出喘氣。公爹又死了。她喊,爹!爹!喊了一聲又一聲,喊了很多聲,公爹仍然不動口,仍然僵頭僵腦硬臉硬色。死很了,死絕了。這麵湯,是喝不成了。這今兒,自己是下不了地掙不了工分了。

“爹,你別死。”

“爹,我還去叫老掌櫃來。”

“爹,你等著跟老掌櫃說說話吧。”

這個早晨的老鄭家裏,隻有死了的鄭穀垛和活著的麻葉,再沒其他了。麥芽和滿囤,黑天白日都嘔心瀝血在運動裏,都舍生忘死在一個“誓死捍衛”並“徹底打倒”的鬥爭裏,他們早把革命鬥爭當做了家。他們很少回來。建社呢,天一亮就上學去了,說是去大風大浪裏煉紅心去了,說是中午放學才能回來。沒了其他人,現在,隻有麻葉站在死公爹床前。不過,麻葉這時候並不太害怕,也不太傷心。根據公爹上一死的經驗推斷,她認為她的公爹鄭穀垛還能活。她想,隻要把老掌櫃趙裕德叫來,隻要讓老掌櫃趙裕德喊公爹兩腔,公爹就能順順從從的會說話會吸洋煙。

就去叫老掌櫃趙裕德。

趕快去叫老掌櫃趙裕德。

麻葉把麵湯放公爹床邊。麵湯剛燒好,太燙。不急喝。先涼著。待一會兒老掌櫃來把公爹喊醒,不熱也不冷了,喝著才適口。

不曾想,當麻葉不緊不慢著腳步,走到趙裕德的院門時,卻發現院門上落了鎖。

興許,趙家人都下地了,麻葉想。

興許,趙家人都挨鬥爭去了,麻葉又想。

去四野裏找,也去鬥爭大會上找。麻葉知道自打又“運動”以來,趙家人除了跟著大家夥兒掙工分,就是大會上挨鬥爭。公雞頭,母雞頭,不在這頭在那頭。

先去四野裏找,再去鬥爭會上找。不論在那兒找到,麻葉想她是能把老掌櫃叫回來的。把死人喊活,比鋤地除雜草緊要,比空喊“打倒”見效快。她想,生產隊會給老掌櫃準個假提前下工又不扣工分的;她想,姐姐麥芽男人滿囤都攥著涅陽革命鬥爭,為救老爹讓他倆放趙裕德一碼,還是能夠商量通的。

老掌櫃在不在這兒出工?

誰是老掌櫃?

大恩人趙裕德。

沒,沒。

四野耕做的人群裏,沒找到趙裕德。

老掌櫃在不在這兒挨鬥?

誰是老掌櫃?

大恩人趙裕德。

現在的首要問題是路線鬥爭,誰還顧得跟他這個死老虎計較?

所有鬥爭會的場麵裏,也沒找到趙裕德。

老掌櫃去哪兒了?

老掌櫃一家子幹啥去了?

麻葉不緊不慢著腳步,不緊不慢了整整一個早晨,不緊不慢的尋遍了四野和批鬥場。這時候,幹巴巴的太陽已經升高了,忙在各塊田地耕作的社員們一前一後的接次收工了,忙在批鬥場上幹批鬥的紅色革命派們也及時的收兵卷旗找吃喝去了。麻葉也累腿了,不願再跑路了。幹脆,還回鎮上,還去老掌櫃門口等。回。

各家煙囟燒柴草的煙霧都冒大了,老掌櫃家的院門仍是鐵鎖緊關。

麻葉一屁股坐到了門墩上。等。

各家燒柴草的焦苦味都滅沒了,煮紅薯幹的熟香又鑽鼻子搔癢了,老掌櫃家的院門鐵鎖還在那裏咬牙閉嘴。

等。總會等得到老掌櫃回來的。反正,給公爹燒的那碗湯早冷了。麻葉不急。麻葉這時候坐門墩上不緊不慢地想,大不了,老掌櫃回來得晚一點兒,把公爹叫活晚一點兒。大不了,自己再點把柴燒把火,再把那碗湯熱一熱。等。

麻葉思想得比較具體,也比較樂觀,就是沒具體思想思想老掌櫃一家,能晚到啥時候才回來。萬一,晚到下午呢?萬一,晚到明天呢?

偏偏,麻葉沒有思想到的事,正是這天存在著的事。

這天早上,天不亮,趙裕德就和三女兒如珠、外孫女綾子匆匆的出了鎮街,現在,他們已坐進了縣城汽車站的候車室裏候車。等到十點半,他們將進站乘車去茫城,二日將搭坐早班長途車去鄭州。趙裕德老伴好長一段日子都是住在四女兒如碧那裏養病,她知道這一日家裏沒人,自然躺那裏不會回家。

太陽幹巴巴的越升越高了,街街巷巷裏,落滿硬梆梆的日光。

麻葉坐在門墩上穩穩不動。等老掌櫃,她是很有耐心的。

各家各戶,先先後後都吃罷了早飯,叮叮當當刷了鍋洗了碗又噢囉囉喚豬吃過食。鍾聲響過,生產隊長開始喊社員們上工了。

有人挑著籮筐從麻葉麵前走過,問,麻葉你咋不下地?麻葉答,不急,俺老公公還沒吃飯哩。

有人扛著鐵鍬從麻葉麵前走過,問,麻葉你坐這兒做啥?麻葉答,等老掌櫃去跟俺公爹說話。

有人拿著旗子從麻葉麵前走過,問,麻葉誰派你來監視反動派的?麻葉答,我自己,不,是我公公爹。

……

社員們陸陸續續出了鎮,街巷裏的走動人,漸漸的稀了。老掌櫃咋還不回來?老掌櫃一家這時候咋還都不見個人影?麻葉不緊不慢地想,老掌櫃就不知道餓肚子?他一家人這時候咋還不進門做吃喝?興許,早晨他們是帶了幹糧上工的,一直幹到上午才能回來?興許,早晨他們隻幹了半晌活,就回來做了吃喝,吃吃喝喝罷了又早早上工了。麻葉還不緊不慢地想,找人不如等人。興許,是自己去莊稼田去批鬥場上找時,錯過了跟老掌櫃見麵的時機。等。穩著心等。反正,老掌櫃還會餓肚子的還會跟一家人回來做吃喝的。等。等到這般光境,反正,離正午也不遠了。說不了,他們馬上就要到家。

麻葉等老掌櫃,不隻是有耐心,還誠懇。她這時候忘掉了自己是肚饑還是肚飽。唯一想到的是,等老掌櫃去把公爹叫醒了,必須把那碗麵湯再燒把柴,熱一熱,才能叫公爹喝。

一地日光,脆崩崩的閃射,滿天日曬,熱烘烘的迸飛。麻葉的眼前,始終都充滿著她等候的到來。

而這時候,趙裕德所乘坐的班車,已行駛在去茫城的路上。愈是行馳,離鎮平愈遠。愈是行馳,離涅陽愈遠離麻葉的等候愈遠。

趙裕德這時候的心情很好,趙裕德這時候也高興得很。大天淡藍。一漫平坦,遠山起伏,蒼蒼翠翠,就連垂落下的日光,也活蹦亂跳著明閃閃的可愛。

趙裕德的心情沒辦法不好。這條秦漢古道,他從年輕時就開始來往行走。去界首,去開封省府,去蘇州杭州上海……往那邊送涅陽產的絲綢玉器“香天”油老黃酒……再從那邊運回洋布洋線洋鞋洋襪……逢上汽車坐汽車逢上火車搭火車逢上馬車上馬車……有勞累有快活有風險有舒坦,每去每回都能給涅陽人帶來方便,也都能給自己的錢櫃增添收入。這是多好多有意思多值得惦記的一條行路了,可自己,已是二十多年沒行走了。二十多年裏,自己集中精力接受勞動改造接受批判鬥爭,從沒機會走出過涅陽界。萬萬沒想到,自己都七十多歲了,該是進墳墓的時候了,倒會找到了這一次難得的舊途重返。

如珠說:“爹,車不穩,你受了受不了?”

趙裕德說:“沒事。早些年,爹就習慣了。”

路是沙石土路,坑坑凹凹不平展,汽車走不準腳步。行馳間,一躥一躥的躥動出許多的暈頭暈腦醉醉醺醺。如珠怕她老爹年邁體弱,抗不住此等顛簸的折騰。

綾子說:“外爺,天熱得很,你憋氣不憋氣?”

趙裕德說:“還行。車開起來,就好多了。”

說是客車,其實是一種小型拉貨車改裝的。窗口小,坐位少,中間還擠滿了站著的乘客,臭烘烘的汗熱塞得密不透風。綾子覺著自己直想犯嘔,她怕她外爺更難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