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宗銘點頭輕應了聲。就在他掏出太玄銀笛,抬眼再向上座攏過一瞥時,他已完全證實,赤手屠龍項丕左座,龐眉戾目、滿頷紅須年有四十餘歲的武生,正是昔年屠門焚屍,慘害自己滿門的凶手之一。
彭宗銘腦海裏,所以能追憶起這人的影,是因為他滿額紅須,有了這麼一個特殊的標記。
彭宗銘掏出太玄銀笛,稍作半晌沉思之際,赤手屠龍項丕左座的那紅須漢,見彭宗銘手握一支晶瑩耀目的銀笛,看得微微一怔,似乎感到詫異地向著彭宗銘道:“小妞兒,你手握的這支銀笛,倒不是尋常之物,你且拿給你家李爺看來。”
彭宗銘聽心裏一驚,倏地臉膚微綻,露出一縷柔媚的笑容,道:“待小女吹奏過後,把這支銀笛,給諸位爺們兒觀賞就是。”
這時,赤手屠龍王似乎見了這支太玄銀笛,與這姓李的紅須漢武生,有同樣的感覺,是以,經彭宗銘說過,就接道:“李賢弟說得是,據老夫看來,這支銀笛真是上乘之物,待這小姑娘吹奏完後,倒要鑒賞一番。”
彭宗銘聽赤手屠夫項丕此話後,不待他們再接說下去,手指按孔,就吹奏起來。
彭宗銘在聽他們說話之際,知道這紅須姓李,他跟這裏堡主,還有稱兄道弟的關係。因著這聲李賢弟的稱呼,他相信縱使不隆昔年行凶賊人之一,亦是他們一丘之貉。
彭宗銘手指按孔,甫將吹奏時,心自默默悲苦地思忖道:“含冤泉的爹娘,為銘兒屈死的鈴兒弟弟,想不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無姓無名果然還會落進銘兒的跟裏,此番銘兒要用恩師半臉神尼。
秘門絕學瓊樓十二曲,替你們報仇雪恨。”
彭宗銘想到這裏時,悲憤激怒,心胸埋恨,星眸銜住滿眶欲墜的熱淚。
這次,他在赤手屠夫項丕等眾人跟前,所吹奏的瓊樓十二曲,卻並不依照地支十二數的順序而下。
他因著膺胸的悲苦沉痛,戈擊他從未有過的智慧啟發,雖然是年甫十三齒的幼童,他已判別了生與死的區分,就要在這曠古稀聞的瓊樓十二曲秘門絕學裏,把這夥人,打進死亡的深淵裏。
他知道,不需要經過多少時候,這些活生生的漢,因著瓊樓十二曲的吹奏,就要被死神攫去他們的靈魂。
彭宗銘手指按笛孔,起音吹奏的是瓊樓十二曲寅聲陽春鶯啼。
笛聲吹奏,如珠玉相撞,而清韻若流,似陽春啼鶯,而一片和煦。
這時,赤手屠夫項丕桌座上,更有不少人,因著這股音韻過處,搖頭晃腦,按著揚笛聲,用筷輕敲,打起節拍來。
彭宗銘手指按孔,吹奏音律之際,一對星眸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桌座上每個人的動靜。這時,頷留紅須姓李的漢,自椅站起,手執酒壺,替項丕篩了滿杯酒。
彭宗銘—邊按孔吹奏,一邊暗地察看下,不由心裏驀然一怔,原來姓李漢的腰帶上,亦係了一麵跟赤手屠夫項丕相仿的圓圓鐵牌。
他心裏雖在吹奏之際,卻暗自嘀咕恩忖道:“這些江湖漢,不知究竟是何許人物,係的這些木的、鐵的圓牌,又是什麼用意?”
他一邊沉思,一邊吹奏時,故意移步迎向他們飲酒的偏廳,通向大客廳的門口沿,笛聲揚輕播時,滲入了大廳上一眾賓客猜拳豁令,鼎沸囂雜的聲音。
這時,桌座上注耳傾聽的每一個人,幾乎有同樣感覺,這縷美妙的笛聲,被外廳粗雜的聲音所搗亂了。
赤手屠夫項丕吩咐下人,將偏廳門掩上時,彭宗銘的笛聲突然而止。
彭宗銘側首柔媚地向桌上一眾看了瞥,這時他必須要裝成一個小女的嬌態,綻唇輕輕地道:“眾位爺們兒,小女吹得不好,請您等多多包涵。”
他話還沒說完,赤手屠夫項丕頷首含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等音律造詣,真是難得。”
左座的紅須漢,禁不住拍案驚奇似的大聲道:“行,行,咱紅頭蠍李魁,闖行江湖數十年來,可從沒有聽到過這等美妙的笛聲。”
紅頭蠍李魁無意吐出自己的名號,彭宗銘聽得像支利箭,刺下了他的心胸。
這時,項丕右座一個身穿水火道衣的三清老道,頷首持須,問向彭宗銘,道:“小姑娘,你是否還能吹奏其他曲?”
彭宗銘巴不得要他們問出此話。
倏地,點頭含笑的答道:“隻要爺們兒聽了不厭煩的話,小女還能吹不少曲呢!”
紅頭蠍李魁喝了大口酒,應聲道;“行,行,小妞兒,你既會不少曲譜,你盡管連續的吹奏下去,到時,你家李大爺會重重的賞你。”
彭宗銘聽得輕應了聲,又下意識的向緊閉的偏廳門看了一眼他指按太玄銀笛笛孔,轉聲吹奏醜聲南江水調。
嫋嫋笛聲過處,忽急忽緩,忽輕忽響,忽像燕轉鶯啼,忽像金球激撞。
驟然,重瀉下萬裏音波,播空不綴,餘音繞耳,倏地,蕩空擦起一片清韻,若隱若現,若續若斷。
桌座眾人,傾耳聆聽之下,蕩氣回腸,似醉如癡。彭宗銘丹田接氣,力灌笛孔,倏地,由醜聲南江水調轉入卯聲昆崗風鳴。
音韻過處,恍若驟聞紅魚罵罵青聲鋒掙,頓時使人醍醐灌頂,大覺夢蘇。
彭宗銘將卯聲昆崗風鳴吹奏半節,突然聲音轉換,進入辰聲臨嶽調韻。
這幾乎是樁奇跡,當他笛聲轉入辰聲臨嶽調韻時,雖在和煦如春的小廳裏,頓時一片肅殺戈伐的氣勢。
彭宗銘星眸斜睇,見在座諸人,春意盎然的臉膚上,陡然春雨化冰,掩上一層穆肅悲苦無限的愁容。
仿佛因著這縷笛聲的戈擊,使在座的每一個,心頭注滿了千百斤重沿,窒息得幾乎使他們透不過氣來。
依眼前的情景,彭宗銘繼續吹奏辰聲,臨嶽調韻,在他們心胸極度窒息之下,氣門閉住,照樣能將這夥人處於死地。
然而並不,他突然想起,血痕血洗,昔年凶賊血濺門庭,一家橫屍在血泊裏,他必須要從他們身上,償還昔年所流出的血。
彭宗銘提氣吐聲,手按笛孔,以辰聲臨嶽調韻,轉向末聲巫山猿啼。
敢情,這是一種曠古稀聞、武林上驚世駭俗的武功,否則,怎會以曼妙輕盈的音韻,能將人處於死地。
雖然眼前這夥人,彭宗銘還不知道他們何種來曆,何等。人物,可是,至少以今日項家堡的排場看來,在偏廳會聚喝酒的赤手屠夫項丕這夥人,斷然不會是今日江湖上泛泛之流。
然而,他們卻陷入從未所想到過的命運裏,甚至已失去了最後一刹那與死神搏鬥的力量。
笛聲鳴鳴,繼續不斷的吹奏著,從他們臉上神色看來,因著心胸極度的窒息,喘氣不過之下,臉色泛白。因著笛聲的轉調,紙白的臉色,漸漸淺紅轉變成血紅。
彭宗銘初度運用他師門秘學瓊樓十二曲應付真正的敵人。
過去在鄂、豫交境的林口集小鎮,遇著癡婆薛玲玲時,僅以瓊樓十二曲數聲相逗而已。
是以,他十分小心的控製當前場麵,他雖然對師門絕學,懷有無限的信心,可是他還慎防著功虧一簣的失敗。
赤手屠夫項丕這夥人間,或許有人發現自己已墜人敵人的陷坑,周身軀肢的動作,已被這小女所吹奏的笛聲所控製了。
接奏著辰聲臨嶽調韻,未聲巫山猿啼,雖然沒有聲梟鳴狼嗥,與午聲武彝音慘酷毒厲。
依彭宗銘眼前的估計,似乎應付桌座上的這夥人,已足足有餘。
因著這縷詭奇笛音的揚起伏,使他們周身的筋血極度澎漲,周身的流血,在奔騰、撞擊,似乎要找一個發泄的去向。
結果,起先桌座眾人,口鼻噴血,接著耳目血流如注,就在他們暈迷癱瘓之際,血水像細流的水溝,從桌下麵汩汩的流出來,下體冒血。
終於,這圍桌暢飲的項家堡七位江湖高手(因赤手屠夫項丕是這裏項家堡主人,而主人偏愛的客人,相邀在一起圍聚,當然,他們的身份、地位,要高過大廳上所有的客人),在茫然無知下,喪命在這年甫十三歲的孩手裏。
彭宗銘見他們—個個從坐椅倒在地上,禁不住自己盈眶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他收起太玄銀笛,撲跪在地,喃喃自語似的痛訴道:“爹,娘,玲兒弟弟,你們瞑目泉,手上沾滿人血的人,他們難逃脫天理法網,你們安息吧,天涯追蹤,我會找著昔年行凶漏網的凶手。”
彭宗銘正在閉日喃喃懷訴之際,突然,有—隻手,拍在他肩上,含著一份詫異、意外的口吻,在輕聲道:“好小娃,咱老婆隻不過要你用瓊樓十二曲逗逗,怎地一個個把他們弄死啦?”
彭宗銘從地站起,俊臉淺著顆顆淚珠,黯然淒慘地道:“薛老前輩,這些人乃是昔年晚輩殺親屠門、血海深冤的仇人,不期此地巧遇,晚輩不得已之下,才下此毒手。”
癡婆薛玲玲朝這些倒地屍體看了眼,喃喃薄責似地道:“小娃兒,你闖禍不小,你宰了一個也夠啦,怎地把他們全弄死了。”
彭宗銘聽老婆此話,微感驚奇地道:“薛老前輩,這些人俱是什麼來曆的人物?”癡婆薛玲玲悶哼了一聲,從屍體腰帶上,摘下那塊圓圓的鐵牌,一手遞給彭宗銘,道:“小娃,你自己看!”
彭宗銘拿起鐵牌一看,隻見上麵磨字雕出“菩提門信符”五字。
彭宗銘不禁愕然一震,喃喃詫異地道:“原來薛老前輩所說的菩提門,就是這些人物?”
癡婆薛玲玲又是嘟嘴悶哼了聲,不耐煩似地道:“誰說就是這些人,菩提門人,依著職位高低,腰帶上分係著金、銀、銅、鐵、木,五種不同的信符。”
說到這裏,朝地上躺著的七具屍體看了眼,又道:“腰係菩提門鐵信符的,雖然稱不上一流極品人物,一下把他弄死了七個,可不是開玩笑的。這裏項家堡堡主,赤手屠龍項丕老頭兒,他不認識咱老婆,咱老婆可早認識他啦,外麵大廳上那些喝酒的家夥,說來還是這項老頭兒的徒孫呢!”
彭宗銘聽癡婆薛玲玲此說,才發現眼前事態嚴重,須知,雙掌難敵四拳,饒是癡婆與彭宗銘功藝再高,也一下打不退數十桌酒席上的幾百名江湖人物。
癡婆薛玲玲見彭宗銘錯愕出神之色,倏地,轉顏道:“小娃,事情出了就別慌,咱老婆難道還叫你吃虧不成!”
說著,從屍體身上,扯下—塊布巾,染上—點血,鑽進桌下,在酒桌的反麵,用血寫著“看不順眼,死了活該!”
旁邊又加了一筆:“祖奶奶癡婆”。
倏地,從桌下鑽出來,咬牙對彭宗銘說了幾句,接著又道:“咱老婆先出去,把白天街上見到的幾個熟眼的家夥照顧了,你就照著咱老婆辦法出來,行啦!”
說到這裏,身形一扭,已潛出偏廳。
敢情,赤手屠龍項丕與幾位知友喝酒的偏廳,未經喚呼,任何人不敢擅自闖入,是以,這一點方便了彭宗銘。
彭宗銘等癡婆走過半晌後,把太玄銀笛緊身藏起,打開偏廳門,拉開嗓,尖銳的大叫,道:“不得了啦,你們快來呀,這裏鬧人命案啦!”
彭宗銘這聲呼喚,頓時震驚了大廳所有數百個客人,洶湧如潮似地,擁進偏廳。
誠然,眼前這群人所看到的情景,莫不駭然變色,這些江湖上一流高手,竟會同時倒死地上。
這時,人群擠出一位堡丁總管打扮的人,在屍體上細細察看了番,又朝這個嬌小衾弱(彭宗銘)小女看了眼,顯得沉痛、悲憤,而抑製自己暴怒的神緒,柔和地問道:“小姑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說來聽著。”
彭宗銘很快將癡婆,咬耳囑咐他的話,肚裏擬稿—番,就道:“小女奉了堡主之命,來此吹奏娛客,誰知道這幾位爺們,吃了酒菜後,一個個吐血倒地死啦!”
當然,眼前這場麵,誰也不會懷疑,這個纖嫋弱質的小女,就是殺害這七位武林成名人物的凶手。
這時,有一個身著疾服勁裝的年武生,就在項家堡總管問話後,彭宗銘還未找著話回答時,他很快地一邊接上,道:“餘總管,不必責問這小女了,這分明是項家堡有江湖仇家臥底,趁赤手屠龍項老英雄大宴時,在食物裏麵放毒。”
這武生說出這個解釋後,在場眾人,莫不頷首稱是。事實上,除了懷疑這小女是行凶的外,再也找不出適當的理由可解釋。
本來以當前的情勢,癡婆薛玲玲見彭宗銘闖下大禍後,很可以把他暗帶走了事。其實不然,赤手屠龍項丕亦是一個此地江湖上頂尖兒人物,今日項家堡群雄盛宴時,突然發生這樁無頭公案的駭人慘劇,因著這樁慘劇所發生的後果,江湖上就會撩起一幕極慘厲的廝殺。
癡婆薛玲玲身列當今武林一流前輩,雖然這事是彭宗銘下的毒手,她卻不願意把這樁慘劇成為無頭公案而自己處於事外。
於是,她在桌麵下,用人血寫了:“看不順眼,死了活該祖奶奶癡婆。”
癡婆薛玲玲向彭宗銘授下錦囊妙計後,生恐在蘆店坪大街曾見過彭宗銘出手的幾個江湖人物現眼,又會給彭宗銘露出蛛絲馬跡,於是她先離偏廳後,找上這夥人,一個個把他們暈穴點倒。
偏廳裏一眾江湖人物,聽剛才這武生說後,當然再沒有把彭宗銘留下來的必要。
彭宗銘也就很平安的離開了項家堡,到了癡婆所吩咐的會聚地方。
他們二人,離蘆店坪不到三天,江湖上已傳言鼎沸,每個角落,都在談論癡婆薛玲玲,殺死項家堡堡主赤手屠龍項丕等七人,還在桌底用人血寫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