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殷超凡來說,這一切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過了。生命忽然充實了,世界忽然展開了,天地萬物,都像是從沉睡中複蘇過來,忽然充滿了五彩繽紛的、絢麗的色彩,閃得他睜不開眼睛,美麗得使他屏息。這種感覺,是難以敘述的,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變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見到她的那一刹那,是所有喜悅的綜合。離開她的那一瞬間,“回憶”與“期待”就又立即填補到心靈的隙縫裏,使他整個思想,整個心靈,都漲得滿滿的,滿得要溢出來。那段日子,他是相當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準時去上班,水泥公司的業務原來就有很好的經理與員工在管理,他掛著“副理”的名義,本是奉父命來學習,以便繼承家業的。以往,他對業務盡量去關心,現在,他卻不能“關心”了。坐在那豪華的辦公室裏,望著滿桌子堆積的卷宗,他會經常陷進沉思裏,朦朦朧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問題,有關前途、事業、未來,與“責任”的。殷文淵是商業界的巨子,除了這家水泥廠,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外圍公司,包括建築事業在內。殷超凡似乎從生下來那一刹那,就注定要秉承父業,走上殷文淵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內心也曾抗拒過這件事,他覺得“創業”是一種“挑戰”,“守成”卻是一種“姑息”。可是,在父親那深沉的、濃摯的期盼下,他卻說不出:“我不想繼承你的事業!”這句話。經過一段短時期的猶豫,他畢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當認真的去“學習”與“工作”。剛接手,他就曾大刀闊斧的整理過公司裏的會計與行政,一下子調換了好幾個職員,使殷文淵那樣能幹的商業奇才,都驚愕於兒子的“魄力”。私下裏,他對太太說過:“瞧吧,超凡這孩子,必定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殷家的事業,繼承有人了!”
不用講,也知道這種讚美,對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與喜悅!反正她看兒子,是橫看也好,豎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時候,三個女兒常常絮叨著:“媽,你們寵弟弟吧,總有一天把他寵成個小太保,有錢人家的獨生子,十個有九個是敗家精!”
這話倒也是實話,殷太太深知殷文淵那些朋友們的子女,為非作歹,仗勢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築界巨子的兒子,就因爭奪酒家女,而在酒家揮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這事是商業界都盛傳的,而兩家都隻能息事寧人,以免傳出去不好聽。如果超凡也不學好,也沉溺於酗酒、賭博,和女人,那將怎麼辦?但,現在這一切顧慮都消除了,兒子!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他必能秉承家業,而更加光大門楣!可是,這段時間的殷超凡,卻每日坐在辦公廳裏發楞。麵對著那些卷宗,他隻是深思著,是不是“秉承家業”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而“走”這條路,會不會影響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為,芷筠總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的望著他,歎息著說:“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屬於另一個星球,不知怎的,兩個星球居然會撞到一起了。”
很微妙的一種心理,使殷超凡不願告訴芷筠太多有關他的背景與家庭,他常避重就輕,隻說自己“必須”工作,幫助父親經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亂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條歧途裏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來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來,因為她是生活在自卑與自尊的夾縫裏,而又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倔強!他不敢告訴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訴她。可是,他幾乎天天和她見麵,每到下班的時間,他就會在嘉新大樓門口等著她,騎著摩托車,帶她回家。擠在她那狹小而簡陋的廚房裏,看她做飯做菜。吃她所做的菜,雖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覺得其味無窮。很多時候,他也帶她和竹偉出去吃飯,芷筠總是笑他“太浪費”了!他不去解釋,金錢對他從來構不成問題,卻欣賞著她的半喜半嗔。他體會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漸加深的體會到,她的一顰一笑,已成為他生命的主宰。
當然,在這樣密切的接觸裏,他不可避免的碰到好幾次霍立峰,後者總是用那種頗不友善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他!這人渾身帶著危險的信號,也成為他這段愛情生活裏最大的陰影。可是,芷筠總是微笑的,若無其事的說:“霍立峰嗎?我們是從小的街坊,一塊兒長大的,他武俠小說看多了,有點兒走火入魔。可是,他熱情俠義,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對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歸正,走入正途去!”他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慢吞吞的說:
“幫個忙好嗎?不要對他太用‘功夫’好嗎?他是正是邪,與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是不是?”
她望著他,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睜著。然後,她嫣然的笑了起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你是個心胸狹窄的、愛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會嫉妒的男人!”“哦哦,”他說:“我居然有這麼多缺點!”
“可是,”她悄悄的抬起睫毛,悄悄的笑著,悄悄的低語:“我多喜歡你這些缺點嗬!”
他能不心跳嗎?他能不心動嗎?聽著這樣的軟語呢喃,看著這樣的巧笑嫣然,於是,他會一下子緊擁住她,把她那嬌小玲瓏的身子,緊緊的、緊緊的箍在自己的懷抱中。
愛情生活裏的喜悅是無窮盡的,但是,愛情生活裏卻不可能沒有風暴,尤其是在他們這種有所避諱的情況之下。
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開著父親新買給他的那輛“野馬”,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陣喇叭聲把芷筠從屋裏喚了出來,他把頭伸出車窗,嚷著說:
“快!帶竹偉上車,我們到郊外去玩!”
“你從那兒弄來的汽車?”芷筠驚奇的問,望著那深紅色的、嶄新的小跑車。“是……是……”他囁嚅著,想說真話,卻仍然說了假話。“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你敢開朋友的新車?給人家碰壞了怎麼辦?”
“別顧慮那麼多好不好?”他含糊的說:“還不快上車!我們先去超級市場買點兒野餐,帶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個禮拜,也該輕鬆一下,是不是?”
他的好心情影響了芷筠,她笑著,跑進屋裏去,很快的,她帶著竹偉出來了。她換了件鵝黃色的長袖襯衫,和咖啡色的長褲,看來又清爽,又嬌嫩,又雅致。關於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裝,殷超凡也曾頗傷過腦筋,他常藉故買一些襯衫毛衣什麼的送給她,她會默默的收下,卻對他輕聲的說一句:
“以後不要這樣,除非——你嫌我太寒酸。”
她太敏銳,太容易受傷,使他必須處處小心。可是,當他幫竹偉買了全套的牛仔褲和牛仔夾克時,她卻顯得非常開心,說:“還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偉這一打扮,還真是相當漂亮,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