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生還
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巴黎郊區發生了史上最嚴重的空難。1974年3月3日,土耳其航空一架DC-10飛機從法國奧利機場起飛,前往英國倫敦。12:30,也就是起飛10分鍾後,飛機在3 505米的高度以每小時800公裏的速度陡然下降,墜毀在埃默農維爾森林,機上346人無一生還。DC-10謊言一手造成了這起空難。
《星期日泰晤士報》花了近兩年的時間來追查這個謊言,DC-10空難本可以避免。調查也直接導致了我們與麥道公司在美國加州對簿公堂。正是這家老牌飛機製造公司孕育了DC-10(他們稱其為“29號飛船”)噩夢。與反應停醜聞一樣,本案的出現也伴隨著相同的問題:新聞界在代表公民、挑戰大公司權力的道路上能走多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與麥道公司針鋒相對的過程中,對方竟然引述反應停案,作為我們不負責任的例證。
我很難想象一個平靜的周日竟會衍生出如此多的後果。但我很清楚,在這件事上一定要徹查到底:一架價值1 700萬美元的大型客機,怎麼就在萬裏晴空下災難性地墜落了?更何況它的製造商曾是全美傑出的宇航公司,身後擁有龐大的分包產業支持,它們代表了美國技術工藝的最高水平,並且通過了聯邦航空管理局的批準。我當時並不知道,但迷惑卻達到了頂點。1972年,為了應對此類災難,曾舉行過一次預演。這為什麼沒能救下1974年的那隻“29號飛船”呢?
事發當天,我恰巧正在拜訪一位杜倫大學的朋友--布萊恩·斯克裏夫納,不想卻聞此噩耗。斯克裏夫納曾為英國航空公司駕駛波音707S飛越過大西洋,席間他的發問更是增加了我的疑惑。因為正值周日,報社空無一人。但待到我致電新聞主編德爾·默塞爾家中的時候,得知他早已派遣巴黎辦公室的安東尼·特裏前往埃默農維爾。同時,保羅·艾迪也在他的建議下,從倫敦出發趕往事發現場。艾迪將是“29號飛船”的首席新聞記者、他與另一名記者伊萊恩·波特可謂優勢互補。
波特是牛津大學的哲學博士,艾迪則在16歲輟學。波特出生在德班,曾在《蘭特每日郵報》做過短暫的假期兼職,後來去《肯特郵報》工作了10個月。艾迪則是編輯室最負盛名的辣手記者,善於報道各類重大新聞事件。在沃裏克郡一份小日報三年的磨煉,以及後來作為自由作家四年的摸爬滾打,讓他練就了一身本領。艾迪一係列精準的航空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進而將他吸納到了《星期日泰晤士報》。波特的加入則是來自曆史學家馬克斯·貝洛夫的引薦。她文筆流暢、輕鬆活潑,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散發著一份堅定。
艾迪則對他的街頭智慧和個人感情遮遮掩掩。數月後,當事情的發展陷入僵局,他仍舊對“29號飛船”墜入並點燃的那片森林念念不忘,這驅使他繼續工作。其中的私人情感,無疑起到了催化作用。
先發製人是彌足珍貴的。我們或許無法從慌亂與困惑中得到更多答案,卻結識了兩位重量級人物。一開始,艾迪和特裏就與憲兵隊長雅克·蘭尼爾建立了良好的工作關係。後者全權負責現場的相關事宜。隨後的一周,他們又與從華盛頓飛來的美國航空安全局局長查爾斯·米勒取得了聯係。與多數專家一樣,米勒從骨子裏討厭新聞記者,對他們尋求淺釋的行為更是畏懼不已。當時,“炸彈說”在多家報紙傳開,《每日電訊報》甚至就此報道了兩天。
不日,第三人帕特裏克·福爾曼的到來,緩解了艾迪肩上的壓力。福爾曼是一名律師,更是一位現役的多引擎飛機飛行員。身為首席法律顧問,打理完對消費者協會的調查後,福爾曼便重返新聞工作。他與米勒相處融洽,二人更是大談飛行安全問題。米勒也由此確信,我們並非來尋求“方便答案”的。他與福爾曼和艾迪私下分享了自己的疑惑。
就涉及飛行安全的部門,尼克鬆總統曾對其中聯邦公務人員的權力和獨立性大加抨擊。針對此事產生的影響,米勒第一時間向我們提供了自己的看法。過去,聯邦航空管理局的角色模糊不清,它既是產業的推動者,又是產業的監督者。1969年,尼克鬆任命約翰·謝弗出任聯邦航空管理局局長,也就此埋下了隱患。先前,幾乎所有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的安全建議,都會得到聯邦航空管理局的采納。但是到了1971年,將近半數的建議被聯邦航空管理局駁回。除了工程故障,政治維度也是導致“29號飛船”墜毀的原因之一。
不久,主因便得以確定。一名奧利機場的調度員在回放雷達屏幕的錄像磁帶時發現,“29號飛船”的雷達信號點消失前1分鍾,曾有一小塊碎片從中脫離。後來,在距離墜機地點9公裏的地方,他們找到了這塊脫落的“碎片”--一扇1.2米的貨艙艙門和6具乘客的屍體,他們連同客機座椅被彈射出了飛機。
周中,我們便知曉了事情的原委:客機爬升階段,機身的內壓不變,外壓降低。當飛機升至3 505米,內外的壓力差大約是5噸。艙門隻有部分門閂被鎖住,以致突然掙開。大量受壓的空氣被瞬間吸出機外,發出爆炸般的聲音,並導致客艙地板下陷,割斷或阻塞了駕駛艙連接機尾的控製線路。機長失去了對飛機方向舵(控製飛機航向)和升降舵(控製飛機俯仰)的控製。
我們之所以能夠迅速閱讀這個報告,是因為1972年6月12日,另一架DC-10飛機在飛越安大略省溫莎市的時候發生過同樣的問題。相關的溫莎事件調查報告我們也是在周中拿到的。當貨艙門炸開時,距離地麵大約3公裏,艙內的一口棺材和其中的屍體被拋出了機外。一位乘客甚至能看到雲朵在腳下疾馳,她拚命地掙紮,才避免了與雲共舞的場麵。幸運的是機上隻有67名乘客,傑出的當值機長布萊斯·麥考密克化解了危機。他重新獲得了飛機的部分控製,成功地迫降在底特律。這起事故沒有人員傷亡。
“他們理應修複了那扇艙門!”米勒在巴黎表示。然而,在蘭尼爾向他展示了“29號飛船”的貨艙門後,一切真相大白。溫莎事件後,有關部門對DC-10的艙門設計提出了三條修改意見。其中一條是安裝支撐板,這樣就能有效防止艙門出現假鎖。但此條建議卻從未被麥道公司采納。
回到倫敦,我們進一步增加了米勒的不安。弗雷迪·萊克曾為萊克航空公司接收過一架DC-10客機,當時有檢查員致電表示:“雖然麥道公司的書麵材料聲稱安裝了支撐板,但是這項工作根本沒有完成。”福爾曼前去檢查了飛機艙門,他回來後告訴我們,DC-10的傳動裝置就像一口鳴響著不祥之聲的破鍾:“在你產生懷疑前,所有的東西早就散落在雲霄之上了。”
迷霧重重
毫無疑問,謎底的揭曉尚需時日。就在開展工作的同時,我簽下了一本圖書合同,並雇用了一隊電視台工作人員製作紀錄片。這樣做一來可以解決花銷,二來能夠記錄我們的工作成果。布魯斯·培智迫切希望將調查納入自己的特稿單元,這也確實是明智之舉。於是,我讓編輯室給保羅·艾迪放了“幾個月的假”,以便他能與伊萊恩·波特協同工作。波特在反應停一案的調查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反應停一役讓我們受益匪淺。其間,我曾邀請兩位洛杉磯的律師詹姆斯·巴特勒和鮑伯·福萊造訪倫敦。他們所在的事務所贏下過一樁重要的美國反應停受害者的和解協議。巴黎空難發生的當周,福萊就來電與我詳細討論了如何避免讓“29號飛船”的受害家屬重蹈反應停一案的覆轍。他的想法是將賠償訴訟的發起放在DC-10的生產地加利福尼亞州進行。346名遇難者中,有177名英國人、56名土耳其人、48名日本人、25名美國人以及40名其他國家的乘客。其中,不少英國乘客在醫藥、法律、科學、政府和勞動領域頗有建樹。
培智與一名英國遇難者的遺孀瑪麗·霍普進行了接觸。她的丈夫弗朗西斯·霍普是《觀察家報》和《新政治家》駐巴黎的記者。悲傷之情頓時湧上我的心頭。要知道,就在幾周前,我還與他共進了午餐。弗朗西斯遇難時年僅35歲。而遇難者中,幾乎三分之二的人不滿40歲。
與培智通電話時,瑪麗·霍普立刻稱自己迫切希望在美國提起訴訟。她憤怒地表示,盡管針對航空旅行意外死亡的賠償隨處可見,但隻有在美國,專斷和蠻橫方能受到法律的限製,受害家庭也可以獲得巨額賠償和感情慰藉。身為一名BBC的記者,她選擇在美國起訴還另有原因:“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篤信美國的法庭能夠更快地還原其中原委。
福萊和斯圖爾特·斯佩澤一同抵達了倫敦。後者是讓這份篤信變成可能的功臣之一。他曾在佛羅裏達州和古巴做過噴灑殺蟲劑的飛行員,後來成立了第一家律師-飛行員法律事務所,專門處理各類意外死亡的案件。斯圖爾特雄辯過人,對每個人都熱心關懷,他還曾幫助拉爾夫·內德贏下與通用汽車的隱私案。
空難發生後不到四周,斯佩澤、克勞斯和馬多勒三個律師事務所,分別是傑斐遜、巴特勒和福萊的合夥經營者,將瑪麗·霍普的一紙訴狀遞交到加州中區聯邦法院。這在“29號飛船”事件中至關重要。瑪麗的勇氣也讓她成為了人們關注的焦點。倫敦是全球航空保險市場的心髒。麥道和勞埃德保險社(即麥道和土耳其航空的主要承保人)的律師,極力勸說其他受害家庭在英國辦理即時的現金補償。
斯佩澤前去拜訪了多位英國律師。他覺察到,多數人對勝訴酬金製反應冷淡。如果瑪麗勝訴,事務所可以賺得盆滿缽盈,反之則一無所獲。他對英國人輕人權、重物權的觀念毫不掩飾地批評道:“你們的律師認為,民眾能夠獨自勇敢地承受意外死亡之痛,卻又對被盜畫作或一匹致傷賽馬的賠償金懷有強烈的正義感。”英國的律師最終為斯佩澤所折服。這位著有18本法律書籍的作家,與唯利是圖的律師形象大相徑庭。
瑪麗·霍普案起到了拋磚引玉的效果,幾乎所有受害人家屬都紛紛效仿,眾多事務所連同斯佩澤一道參與其中。最後,得益於美國對公眾利益訴訟和集體訴訟更加開放的態度,339宗索賠案合並在了《霍普訴麥道公司案》的卷宗中。
麥道和勞埃德的律師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大為光火。1974年3月24日,《星期日泰晤士報》上刊登了一篇分析文章,向受害人家屬詳細闡述了在美國上訴的益處。麥、勞兩家在英國提出的賠償方案無人問津,我們被指責為懷有成見。然而,與大多數報紙一樣,《星期日泰晤士報》隻是在傳播信息。
即便如此,經曆過反應停醜聞案,我從不為和原告美籍律師的密切關係而感到忐忑不安。“29號飛船”的乘客和眾多因其母親服用了有毒安定藥而未能出生的孩子一樣,都是無辜的。他們的遭遇和身後家庭的困境,有理由讓我們拔出新聞業的正義之劍,還原事件真相。我們企盼來自麥道和土耳其航空對空難的解釋。當前的首要目標就是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們從沒想過,解釋會如此簡單。
問題一:鑒於不久前發生的溫莎事件,為什麼製造商麥道公司仍舊在6個月後,向航空公司大力推銷機庫內貨艙門鎖沒有經過任何改良的飛機,並將其交付給了土耳其航空公司?
事故發生3周後,麥道公司主席約翰·布裏讚丁承認,這項工作的確沒有完成。但他同時表示公司的記錄顯示,貨艙門鎖已經得到了改良。他給出的答案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選擇暫時擱置解釋。”一貫的麥道路線,習慣性地將批評嫁禍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