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動員,小一千人的拉練隊伍個兒頂個兒的氣宇軒昂。決心書、保證書、要求火線入黨入團的申請書,就跟上戰場似的,寫得這叫一個有勁兒。剛剛進廠,我憋著勁兒想頭一個入團,申請書自然寫得字字如鐵,全是掏心窩子的話兒。沒趕上過戰爭,又錯過了在校當兵的機會,這回說什麼也得好好顯擺一下,露露臉兒。
團長會上先說了,頭一批拉練不算艱苦,有紅燒肉,能炸油餅吃,達不到拉練目的。等於說這回第二批拉練,行走十五六天不能見著肉腥兒,不能吃著油炸食品,合著全是齋飯。咱心想,忍忍也就過去了。當時流行“苦不苦,想想當年長征二萬五”。
春寒料峭時節,頭一天從東郊走到西郊,隊伍到八一製片廠裏宿營。吃喝不愁,有兵哥哥照應著。團長下令,我隨跟隊的赤腳醫生統計“泡兵”人數。還好,隻有幾位女孩子腳嫩,先當了“泡兵”。赤腳醫生挑泡、熱敷,還教大家再累甭忘了熱水燙腳。
第三天就進了大山。房山的山很光,房山的水很清。碰上貓狗都知道歇歇兒的冰冷季節,一支舉著紅旗的隊伍行走於山壑之間,還是顯得孤苦伶仃、形隻影單。偶爾蹭著一個村莊的邊兒上,聽動靜兒出屋的大爺大媽們雙手揣在棉襖袖口兒裏,看隊伍花花綠綠的覺得新鮮,眼裏所吐露的是一種疑惑。從石屋裏跑出來的小子們用怯生生的眼神目送著我們,好像正是隊伍的路過,才打碎了沉寂多年的山間睡夢。
那回宿營目的地是六渡,我記住了半輩子。當年的窮山溝,現在可是遠近聞名的旅遊勝地。
先打頭陣的“號”下了房子:團部居中,一連河邊,二連村東,三連村西。大隊伍還沒進村,大隊幹部們就屯集了備好了歡迎夾道;大隊部備好了柴火、搭好了灶台、和好了炸油餅的麵。熙熙攘攘且歡笑的人群,你可以感覺到當年“八路”駐軍的良好口碑,可以感覺到什麼叫軍民魚水情。聽隊長“你們就是當年的八路軍,見到你們格外親……”,心裏這叫一個熱乎。
撂下背包,先給老鄉打水,好像經典的電影都是這麼演的。於是,我也學起來。從拒馬河到團部足有一裏地的坡路,磕磕絆絆,我真不是幹活的衙役,費勁巴拉地往水缸裏一倒,兩木桶就剩下底兒啦!“小鬼,先別幹了!先通知各連長、指導員晚上八點團部開會,隊伍明兒早上七點整大隊部集合。”說完,團長接過我的擔水扁擔。我顧不得滿身濕漉漉的,趕緊“傳令”。
傳完令,我徑直到了一派熱鬧的大隊部。說是想幫幫廚,其實是肚子叫喚著找轍呐!倆大柴火灶架著倆大餅鐺,食堂卞大班長帶著幾位小夥子正在烙大餅。隨身背來的兩口大鍋派上了用場:一口熬棒子麵粥,一口燒開水。隊幹部趕來忙著添柴燒火,團部宣傳幹事和後勤管理老哥兒幾個手腳沒閑著,搬柴火的、翻鐺的、和弄粥鍋的。本來我是奔著炸油餅來的,見我疑惑,“瞧!這不油餅麵改烙大餅了。團長有令,不能破了規矩。”景幹事邊燒柴邊跟我念叨。
趕上待六渡休息時間長,我還趕上了一頓兒“憶苦飯”。說是求老鄉拿喂牲口的麩糠為我們代蒸。老貧農台階上捋一把胡子,胡嚕一把淚,聲淚俱下地說得我們吃窩頭隻打噎嗝。其實,那窩頭真不是純麩糠,隱隱地新棒子麵的味道沒覺得難吃。肚子餓,倆憶苦窩頭很快吃完。“小鬼過來一下。”在一邊的團長臉色顯得不好看,叫我。“我胃痛,你把這倆窩頭先替我收著。”我心想,咱是團長的兵,倆窩頭咱包圓兒。正好,咱肚皮還沒填滿呢!好嘛!那頓憶苦窩頭,使我真著著實實地知道了“苦”滋味。過後團長問,我拍了拍肚皮。
天剛剛拉晚兒了,大隊幹部一再囑咐,盡量別出門兒,小心山上有狼有豹子趁黑下來!本來和赤腳醫生有約,到各連隊宿營地巡視“挑泡”,發治腸胃不和的藥品。聽這麼一說,心裏也犯毛。趕緊招呼:誰願意逛夜景兒帶上仨大小夥子一塊走,壯膽兒。走在山壑土路,行在拒馬河畔,偶爾打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吼叫,聽得渾身汗毛都乍起來了。於是不約而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語錄歌開道,少了些許懼怕。
擱現今兒,再提怕狼怕豹子,那是笑話!從六渡到十渡,處處是景色宜人,露宿的、篝火的、卡拉OK的,就是有狼豹那也是怕人了,甭說沒了!冬天怎了照樣熱鬧,溜冰的、釣魚的、照有篝火晚會,想請野獸哥兒們摻和摻和它不定敢來。
走到霞雲嶺,那可就是深山區了。一天八九十裏地,疲勞之極,沒有統一口令就不能歇息。見著好地形了,團長立馬吩咐:打旗兒!歇歇。這時咱就是救星。從背包後抽出紅三角小旗子,威武地“刷、刷”兩下,倆旗交叉,就地休息。慣例是男左女右,臨時用手圍起了布簾兒,走時留下一片狼藉。小歇息的,顧不上瞅瞅誰腳上起沒起泡。喘口氣兒伸伸懶腰,權當做自我調節。
山下一個村落,成了我們的宿營地。記著離得不遠處,就是一處蓮花庵。那時節,信仰成了腐朽沒落,沒人再敢進進出出,吃齋念佛的事兒全免。也許山裏人不吝這一套,庵裏頭還有不滅的香火。幾位尼姑都是一身灰布長衫,來回都是雙手合十,蠻虔誠的樣子。見一隊長龍人馬來到這窮鄉僻壤之地,從尼姑們匆忙忙的腳步裏都讀得出來,真有點兒誠惶誠恐。多虧,野營拉練的隊伍不礙山裏人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