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建社會:有閑勞動基礎上的勞閑對立
將封建社會的勞動定位為“有閑勞動”是陳魯直教授的觀點,但是,筆者認為:這種“有閑勞動”理論意義大於實際意義,“閑”並未成為封建社會廣大農民的一種生活方式。
奴隸社會代替原始社會,這無疑是人類曆史的一大進步,但奴隸製生產關係是以奴隸主對奴隸的人身占有和殘酷剝削為基礎的,它與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於是,奴隸製莊園日趨沒落。恩格斯寫道:“農業是整個古代世界的決定性的生產部門,現在它更是這樣了。在意大利,從共和國衰亡的時候起就幾乎遍布全境的麵積巨大的大莊園(Latifundien),是用兩種方法加以利用的:或者當作牧場,那裏居民就被牛羊所代替,因為看管牛羊隻用少數奴隸就行了;或者當作田莊,那裏使用大批奴隸經營大規模的園藝業,——一部分為了滿足主人的奢侈生活,一部分為了在城市市場上出售。大牧場保存了下來,甚至還擴大了;但田莊田產及其園藝業卻隨著主人的貧窮和城市的衰落而衰敗了。以奴隸勞動為基礎的大莊園經濟,已不再有利可圖;而在當時它卻是大規模農業的唯一可能的形式。現在小規模經營又成了唯一有利的形式。”奴隸製莊園日趨衰落,奴隸製經濟日益停滯,但這種衰落並不會自然而然地孕育出新的社會製度,“奴隸製在經濟上已經不可能了,而自由民的勞動卻在道德上受鄙視。前者是已經不能再作為社會生產的基本形式,後者是還不能成為這種形式。隻有一次徹底的革命才能擺脫這種絕境。”隨著奴隸反抗奴隸主階級的鬥爭日趨激化,封建社會取代奴隸社會,產生了兩大新的對立階級:封建地主和農民(農奴)。
從恩格斯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封建社會取代奴隸社會是奴隸反抗無情的壓迫與剝削的結果,是曆史的必然。因此,相對於奴隸主占有全部奴隸勞動的赤裸裸的剝削而言,封建社會農民的境遇稍微有所改變。在封建製度下,地主對農民的剝削主要是通過收取封建地租實現的,地租大致分為過渡時期是勞役地租,黃金盛世時期的實物地租,衰敗時期的貨幣地租三種形式。所謂勞役地租,是指農民必須在規定的日子拿著自己的農具到地主的田莊去勞動,每星期大約三至四天,在收獲季節農活繁忙時,服勞役的時間還要增加,農民忙完地主的農活之後剩下的時間才能在自己的份地上勞動。由於生產力的提高和農民反抗的加劇,封建地主逐漸意識到,如果農民能夠直接支配自己的全部勞動時間,不但可以消除他們的敵對情緒,還可以因為生產積極性的提高而生產出更多可供榨取的產品,於是實物地租取代勞役地租占據了統治地位。在封建社會的晚期,商品和貨幣關係進一步發展起來,封建地主開始迷戀貨幣,於是產生了貨幣地租。在貨幣地租這種剝削形式下,農民根據市場的行情來自行安排生產,然後用出售的產品所換取的貨幣向封建地主繳納地租。分析上麵幾種封建地租形式後我們發現,在勞役地租形式下,農民有一部分勞動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為自己生產生活資料;在實物和貨幣地租形式下,勞動的直接支配權屬於農民,這也就意味著農民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支配自己的剩餘勞動的自由,節約勞動時間意味著為自己贏得了一定的閑暇時間。因此,從勞動與休閑的關係角度來看,封建勞動是一種能給農民帶來閑暇的勞動,也就是一種“有閑勞動”。
但是,對於封建社會的“有閑勞動”,我們也不能作出過高的評價。其一,農民雖然有節約勞動時間爭取閑暇時間的自由,然而,封建社會的生產力比較落後,農民的勞動生產率不高,背負著封建地租和養家糊口雙重任務的農民很難從土地中解脫出來獲得休閑的自由。其二,農民的剩餘勞動和剩餘產品被封建地主無償占有,喪失了休閑的物質基礎。馬克思曾指出:“徭役製度下的剩餘勞動具有獨立的、可以感覺到的形式”,“瓦拉幾亞的農民為維持自身生活所完成的必要勞動和他為領主所完成的剩餘勞動在空間上是分開的。他在自己的地裏完成必要勞動,在主人的領地裏完成剩餘勞動。所以,這兩部分勞動時間是各自獨立的。在徭役勞動形式中,剩餘勞動和必要勞動截然分開……領主的貪欲則較簡單地表現為直接追求徭役的天數。”其三,封建地主為了滿足自己醉生夢死、花天酒地的糜爛需求,他們不但掠奪農民的剩餘勞動,而且還往往侵吞農民一部分必要勞動,如:舊中國的封建佃農,不僅對地主和封建國家所應提供的其他封建義務可以隨時根據剝削者統治者的意誌而變化,即使是作為正租的定額地租也不是固定不變的,額外勒索是非常經常的事情。歐洲等其他地方農奴所受的剝削和壓迫同樣是非常沉重,農民終日忙碌勞累,卻難以逃脫忍饑挨餓的命運。因此,在我看來,“有閑勞動”相對於奴隸社會無酬勞動當然是一種進步,但這種“閑”對於農民來說更多的是具有理論意義,多是一種理論的推導而缺乏現實根基,也就是說,農民確實有獲得“閑”的自由並可能掙得些許的閑暇機會,但農民的“勞”與封建地主的“閑”相對立始終是封建社會勞動休閑關係的主要體現。
第三節 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勞動同時是
異化的休閑看到這一標題,很多人會納悶,異化勞動在資本主義社會以前早已存在,馬克思認為,在階級社會,人類勞動總的來說都是異化的勞動,前麵分析奴隸勞動、徭役勞動等都是異化勞動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具體表現形式。既然這樣,為什麼偏偏隻在分析資本主義的勞動休閑關係時側重於異化的視角?當然,這種疑問不無道理,但研讀原著後我們會發現,馬克思立足於19世紀上半葉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批判地吸收德國古典哲學和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成果,首次提出並闡釋了異化勞動問題。雖然馬克思承認前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勞動存在的客觀事實,但綜觀他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反複強調立足於當時的經濟事實,通篇分析的都是資本主義社會工人與資本家的對抗與對立。因此,馬克思理論批判的重點是資本主義製度,異化勞動理論是馬克思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批判資本主義的一個重要理論視角,這也是本節從分析異化勞動入手來解讀資本主義社會勞動與休閑關係的原因。重溫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一是要廓清有關馬克思異化勞動“規定”性的模糊解讀,二是要透視異化勞動來分析工人的休閑生活狀況,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特別是早期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對工人赤裸裸的剝削本質。
一、關於異化勞動“規定”性的重新解讀
在資本主義製度下,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勞動力成為商品,資本主義勞動是一種登峰造極的異化勞動,工人的勞動作為一種與他相異的東西不依賴於他而在他之外存在,並成為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勞動對勞動者的外在控製是異化勞動最本質的特征。
(一)異化勞動的四“規定”性
首先,勞動者與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於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顯然,這是一種與工人的願望背道而馳的狀況。本來,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就應該越富裕,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的工資收入就應當越高,可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異化勞動,在異化勞動狀態下,工人生產的是既不能實現自身又不能滿足自身肉體需要的產品,工人生產了對象卻失去了對象,進而又束縛在對象中,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異己的對象關係。
其次,勞動者與自己的勞動相異化。“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於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因此,工人隻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強製的勞動。因此,這種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隻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也就是說,在生產資料的資本主義私有製條件下,勞動不屬於工人,工人在勞動中也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別人,這個“別人”就是“非工人”,即資本家。這種勞動導致的結果是:“隻要肉體的強製或其他強製一停止,人們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外在的勞動,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勞動,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工人的勞動不是一種能力的彰顯,相反,勞動顯示的是工人地位的卑微和生活的無奈與無助。
第三,勞動者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類本質是一個物種區別於其他物種的特有規定性和存在方式,馬克思認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是人的“類”本質,這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所在。“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於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然而,“異化勞動,由於(1)使自然界,(2)使人本身,使他自己的活動機能,使他的生命活動同人相異化,也就使類同人相異化;對人來說,它把類生活變成維持個人生活的手段。第一,它使類生活和個人生活異化;第二,把抽象形式的個人生活變成同樣是抽象形式和異化形式的類生活的目的”。異化勞動奪去了工人的生產對象,從而也奪去了工人的類生活。這樣,工人的勞動不是人的類本質的體現,而是類同於動物的活動,僅僅成為維持其肉體生存的手段。
第四,人與人相異化。馬克思認為,“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凡是適用於人對自己的勞動、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和對自身的關係的東西,也都適用於人對他人、對他人的勞動和勞動對象的關係”。勞動者的勞動為自己造成了不幸和痛苦,卻給資本家帶來了享受和歡樂,資本家和工人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處於異化之中的。生產中的物質關係實質上就是人與人的關係,異化勞動的實質是資產階級對工人階級的剝削,工人與資本家之間尖銳的階級對立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相異化的最明顯、最全麵的確證和表征。
(二)“三規定”說有失偏頗
廣泛地查閱文獻後發現,上述有關異化勞動的“四規定”說獲得了普遍的認同,但是,也有少數學者將人與人相異化歸入勞動者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之中,也就是將異化勞動的“四規定”概括為“三規定”。他們提出的理由主要在兩個方麵:其一,馬克思在文本中寫道:“總之,人的類本質同人相異化這一命題,說的是一個人同他人相異化,以及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同人的本質相異化。”其二,在文本之中找不到所謂異化勞動“第四個規定”的文字指認,無論這種指認是直接的或是間接的。表麵看來,這種論述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仔細揣摩一下,這種觀點實則有失偏頗。
一方麵,“自由自覺的活動”這一人的類本質標誌的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也就是說,人與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指的是人的勞動被類同於動物的活動,僅僅成為維持其基本生存的手段;人與人的關係體現的是人的社會本質,很顯然,人的類本質與人的社會本質雖相互聯係,但側重點各不相同,類本質不能包涵社會本質,馬克思關於“人的類本質同人相異化這一命題,說的是一個人同他人相異化”的論述,應解讀為“推導”而不是“包涵”,即不是說勞動者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包涵人與人相異化,而應該是馬克思已提到的三方麵的異化特別是勞動者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可推導出人與人相異化。此時的馬克思還隻是重點討論了人的類本質,對人的社會本質還沒有論及,或者說在寫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馬克思對人的本質問題認識尚不是十分全麵、科學,個別措辭可能不甚嚴謹,但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我們既要注重對文本的咬文嚼字,更要注重精神領會的融會貫通,不可斷章取義。
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方麵,馬克思討論異化勞動的出發點不是虛幻思辨的絕對精神,亦不是宗教中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當前的經濟事實”,立足於當時的經濟事實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馬克思的理論風格。僅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反複提到,“我們且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我們的出發點是經濟事實即工人及其產品的異化”,“現在要我們看一看,應該怎樣在現實中去說明和表述異化的、外化的勞動這一概念”,等等。“當前的經濟事實”是資本主義私有財產關係下的勞動與資本的對立,整個異化勞動理論都發端於此。這種由勞動者無產與資本家有產的對立演變而來的關係所顯現出的最直接的表象(事實)便是勞動產品對生產者的異己關係。而勞動產品“不過是活動、生產的總結”,其異化的實現必然導源於生產活動本身的異化,由生產活動即勞動過程本身的異己性質便可以推出人的本質的喪失。勞動者在私有財產下失去了自己創造的產品、勞動過程乃至類本質,必然導致人與人也即工人與資本家相異化,至此,馬克思完成了異化勞動的邏輯推導。顯然,馬克思探討異化勞動問題,目的不是為了說明工人如何喪失自己的類本質,而是通過勞動者與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論證人與人相異化,揭示資本家享受滿足與幸福而工人飽受屈辱與痛苦的社會現實。由勞動與資本的對立始,至工人與資本家之對立終,將生產中的物質關係歸結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歸結為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剝削,這是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要說明的問題主旨所在,這種對“舊世界”異化勞動的批判為馬克思後來發現“新世界”奠定了一定的理論基礎。
二、勞動的異化直接導致休閑的異化
勞動和休閑是人的基本生存樣態和生活範式,“合規律性”是勞動的必然要求,而“自由隨意”是休閑的主要表征。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由於生產力的落後,也由於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尖銳的階級對立,勞動者幾乎無休閑的自由。然而,在異化勞動登峰造極的資本主義社會,工人創造了巨大的生產力,但同樣是由於生產資料私有製的束縛,工人始終沒能從勞動中解脫出來,資本家對工人勞動的剝削也是對工人休閑的剝奪,勞動的異化直接導致休閑的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