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在佛像後聽到,仿佛落入冰桶,自知此生休矣!往日的榮華富貴,碎作萬片,亂舞於心頭,且悔愧叢生,何必入宮何必揭穿秦可卿……尤其是,父親等何必摻乎人家皇族爭位的事!不管怎麼說,到頭來這秦可卿秦可信畢竟與皇帝同宗同族,而無論你甄家賈家,都無非是掛在人家弓上的贅物!唉唉,天倫啊!早該退步抽身!……
皇帝決定不再裝蒜,他直截了當地說:“事已如此,朕隻能割愛。隻是你們殿外弓箭手必得退避,並寺外亦需退兵,還要放朕那鄔將軍與扈從人等人進來,引我出去,我方能容你們帶走元妃……”
張友士也寸步不讓地說:“你將那賈元春速速獻出!我們到手之後,自然放你一馬!因為明擺著,你調遣的精兵多我數倍,天明或即來到,我們虎兕決戰,還有待今後,今天不過給你小示顏色,諒你今後再不會小覷我主及我等豪傑!閑話少說,且獻出那十惡不赦之賈氏刁婦來!”
此時元妃從佛像後挺身而出,自知命數已到,故頗有視死如歸之氣概。她先伏拜於皇帝之前,淚流滿麵,嗚咽著說:“臣妾就此拜別了……”
誰知皇帝頓腳道:“囉嗦什麼!你這賤人!”又對一直匍匐在地、幾如僵石的戴權大吼:“與我扯去!”
戴權竟騰地起身,倒把張友士驚得一抖;說時遲,那時快,戴權毫不留情地將元妃發髻一抓,提起她來,對張友士道:“快快請外麵弟兄們讓路!快快放我鄔將軍進寺保駕!”
門外傳來一聲:“以人換路,後會有期!”
戴權便將元春朝張友士一拋,張友士一把抓住元春,門外立刻有人將元春拖出;而寺門口響起了“袁野鄔銘在此保駕”之聲,於是皇帝抓起禦弓,一把扯下那臘油凍佛手,順手摜於地下,佛手頓時碎為數塊;戴權扶持著皇帝,飛快地邁出佛殿大門,皇帝舞著寶劍,通過包圍者讓出的通道,抵達寺門之外;此時夏守忠亦尾隨逃出,皇帝扭身中一眼看見,二話不說,揚起寶劍,一道血光,夏守忠人頭滾於汙泥之中;袁野鄔銘果然帶著一簇人馬在寺門外迎接,立刻扶皇帝上了禦馬,皇帝接過馬鞭,猛抽一鞭,袁野鄔銘等圍隨著,風馳電掣朝山下盤旋而去……
此時早已雨停。月亮從一團亂雲中透露出縷縷清光,照出了那智通寺門旁的兩行對聯:
身後有餘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一夜的事,第二天京中並無人知曉。
榮國府裏,竟還是喜氣氤氳。久不上門的一些親朋,又把騾車轎子在府門內外停了好大一片。
賈母斜臥榻上,鴛鴦用美人拳給她捶腿,其餘丫頭們兩邊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圍坐於她榻側,呈半月狀。娘兒們興致都比往日為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湊趣。一時又像有多少好日子在前頭等著。隻見鳳姐兒親捧著一個鎏金大盤進來,上頭堆著些黃澄澄的果子。賈母因笑道:“我的猴兒,什麼好東西,舍不得交給丫頭,自己巴巴地捧過來,敢是人肉包子麼?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轟你!”鳳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盤上是幾個新摘下的大佛手。鳳姐笑道:“我這腔子裏,竟揣著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時掛念的,不是香櫞是哪個?老祖宗請細看,香櫞不止一個,咱們賈家,能進金盤的怕還多著啦!”說著將金盤佛手置於賈母榻前的杌子上,眾人皆喜笑顏開,賈母高興地喚道:“琥珀,快取過眼鏡,哪一個是我們的元妃?我此刻竟滿眼生輝了!”眾人便都開懷競笑。此時唯有寶玉一旁發呆。寶釵輕輕推他,寶玉對她小聲說:“我昨夜那夢……”寶釵微嗔:“又來瘋話!什麼夢是靠得住的!”賈母一眼瞥見,因問:“小兩口也想娘娘啦?”寶釵因答道:“他這裏說,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眾人皆點頭歎息。賈母因道:“此是天倫至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