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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獄來,登上蔣玉菡的騾車,隻聽鞭聲脆響、蹄聲得得,須臾間已至鬧市,又拐了幾拐,市聲漸稀。二人盤腿對坐在騾車中。蔣玉菡伸手握住寶玉指尖,對寶玉說:“我那裏不便,先去親戚家,都是知道二爺、仰慕已久的,二爺切莫見外,隻當是回自己家吧。”覺出寶玉指尖冰涼,遂安慰他說:“二爺寬心。二爺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依我看,二爺那通靈寶玉失落至今,整兩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來。”寶玉對那玉一貫並不在意——此時哪知後來是甄寶玉將玉送回,竟引出懸崖撒手,歸於青埂峰下,顯現《情榜》諸事——心中隻惦著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問蔣玉菡道:“那告密的丫頭靚兒,確是原來我們府裏老祖宗屋裏的靛兒?
”蔣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親自改的,怎能有誤?也不知她為何恩將仇報。”寶玉說:“我隻怕她告發出妙玉來!現在細想,那年老祖宗帶著我們,還有劉姥姥到櫳翠庵品茶,進了東禪堂,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麵放著那成窯五彩小蓋鍾,給老祖宗獻了一鍾老君眉……當時靛兒不該在場,她在老祖宗房裏,隻是個粗使丫頭,那天就是跟著進了園,到了櫳翠庵,怕是也隻能在山門內外立候使喚……後來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遞劉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髒了,視若糞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討過來,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門邊上,順手遞給了她;她能知道那小蓋鍾是怎麼個來曆麼?
按說,一般人都會以為,櫳翠庵裏的東西,自然全是我們府裏配備的……但願那靛兒隻說出我來,沒牽出妙玉!唉唉,該死——當時我把那小蓋鍾遞給翡翠、玻璃……哪個丫頭不成呢?偏遞到了她手上!倘若這兩天那靛兒細細回想,竟推敲出那小蓋鍾是妙玉的……那不是因為我,給妙姑招來無妄之災了麼?……”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來。蔣玉菡安慰他說:“聽說已有旨讓把園子騰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樣,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為自己安危擔憂才是,何必胡思亂想!”
騾車停在一條胡同當中,一個黑漆大門前,看那大門的製式,不是貴胄之家,但進得門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鮮亮整潔,樹木花草點綴得當,寶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蔣玉菡道:“我是至親,你來避難,男主遠行了,我們徑見女主,也並非孟浪。”說著把他引進一處廳堂。隻見迎上來的一位紅衣女子,趕著蔣玉菡喚姐夫,又喚他寶二爺,請安不疊,他頓覺入墮夢中。坐下吃茶時,才恍然大悟——紅衣女是襲人的兩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從寧國府溜出,闖到襲人家去,原是見過,回到絳芸軒裏,還讚歎不已的啊!沒想到如今竟天緣湊泊,有這樣意想不到的邂逅。
紅衣女說:“我家人少嘴嚴,客稀屋多,寶二爺隻管多住幾天,不妨事的。”正說著,襲人和小紅來了,大家見過。隻見襲人、小紅二人眼圈紅紅的,原來她們打聽到了鳳姐和平兒的下落。鳳姐果然是讓那叫張如圭的買走了,明日就要帶往金陵。買走平兒的則是粵海將軍鄔銘,明日也要帶至南邊。小紅說:“二奶奶於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敗之時,放出我來,成全了我和芸爺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這兒,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門賣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說什麼也得去送送,縱不讓見,設法給她帶進點銀子擱在身邊,也是好的。唉,聽說那張如圭,早年就跟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交好,有難兄難弟之稱;兩個人一會兒做京官,一會兒讓人參一本丟了那官,一會兒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鑽營,這倒也罷了,聽人說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幾個買去的姨娘丫頭都讓她給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剛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襲人說:“沒想到平兒這回要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