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她努力把一切化為零,而自己高居於零之上。她活得冰雪般潔淨,也冰雪般淒美。那陳也俊呢,他父親在妙玉出家前已遷升京官。後陳也俊亦父母雙亡,他襲了二等男,隻享男爵俸祿,不謀具體差事,在都城郊外過起了自得其樂的逍遙日子。寧國府那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時,他曾往祭。他與賈寶玉交往不深,平日來往較密的有韓奇、衛若蘭等王孫公子。父母在世時,多次欲給他娶親,曾將那通判傅試之妹傅秋芳包辦給他,他以放棄襲爵、離家出走為威脅,拒不迎娶。父母雙亡後,朋友們也曾為他張羅過婚事,均被他婉辭。他的心中,隻存著妙玉一人。直到賈家快崩潰時,他才知道妙玉是在那榮國府中大觀園的櫳翠庵裏。賈氏兩府被查抄後,他及時設法給妙玉遞去了密信,告訴妙玉,他建有畸園,從不接待外客,幾無人知曉,十分安全隱秘,隨時等待她去居住。許多天過去,妙玉並未給他絲毫音信。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天妙玉卻幾乎可以說是從天而降,給了他一個絕大的驚喜!
且說妙玉在畸園中安頓下以後,移步池邊,猛然見到那座“倒亭”,心中如被磬槌敲了一下,幼年往事,驀地湧回心頭,不禁凝如玉柱,良久無言。
陳也俊踱到妙玉身邊,問她:“水鏡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在酥癢,臉上卻空無表情,淡淡地說:“未免膠柱鼓瑟了。”
陳也俊道:“我這園裏很有些怪石,你無妨用以破悶。”
妙玉道:“你們檻內人,時時有悶,須求化解。其實何用苦尋良方。隻要細細參透‘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也就破悶而出,有大造化了。”
陳也俊便知,妙玉是難從檻外,回到檻內了。不過他仍心存癡想,指望憑借著“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耐性,漸漸地,能引動妙玉,邁回那個門檻。
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畢竟是“畸人”而非正宗尼姑,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你這園子裏,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了些潤心的味道。那妙玉實可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拚命壓抑“不潔之欲”,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來令任何一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精神上的勝利,可是,究竟有幾個人能理解她、原諒她,甚至喜歡她、愛慕她呢?那大觀園裏,李紈對她的厭惡溢於言表,就是自稱跟她十年比鄰而居,乃貧賤之交,並以她為半師半友的邢岫煙,背地後也苛評她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個什麼道理!”唯有賈寶玉說過,她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她的一個真知己;但那賈寶玉在妙玉心中,原隻是想象中的陳也俊之替代物;現在陳也俊真地活現於自己麵前,究竟能否如賈寶玉似的,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還真是個謎哩!妙玉心中掙紮得厲害,尋思中不禁瞥了陳也俊一眼,陳也俊原一直盯住她看,二人目光短暫相接,擊出心中萬千火星。忙都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