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著的騾轎上下來,兩位嬤嬤從一輛驢車上下來,早有騎馬先到,等候在碼頭的兩位男子迎上來,前麵一位告訴妙玉船已備妥,且行李已都運入艙內,另一位便引領琴張扶持妙玉上船,兩位嬤嬤手提細軟包袱,跟在後麵。那兩位男子,一位穿長衣係玉佩的,是陳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賈寶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決定買舟南下,歸於江南,陳也俊聞之,心中十二萬分地不舍,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愛上了畸人,也隻能是愛畸隨畸,所以雖愣了一陣,卻不問其為什麼,隻說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證她們平安南下。妙玉見陳也俊並無俗流惋惜堅留情態,心中更愛他了,隻是二人緣分有限,也隻能相約於來世罷。妙玉說:“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陳也俊應道:“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二人不禁相視一笑。這淡淡一笑,在妙玉來說是多年壓抑心底的真情一現;在陳也俊來說,是對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個不小的回報。妙玉,乃奇妙之玉;陳也俊,雖係陳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塊美玉——“俊”諧“珺”的音,“珺”,美玉也。他們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謂:芳情隻自遣,雅趣向誰言?陳也俊按妙玉之意——誰也不驚動,悄悄地走——為她安排了一切,隻是為了一路安全,特從好友韓奇處,借來一位忠實可靠的男仆——當年是跟隨賈寶玉的小廝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賈府敗落後流散到韓奇家——負責將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臨上船前,從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遞與陳也俊,也不說什麼;陳也俊接過,揣入懷內,亦默默無言,二人就此別過。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陳也俊前,陳也俊囑咐再三,又格外賞了些銀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陳也俊方上馬揮鞭而去,也不回頭張望。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可喜順風,船行迅速。妙玉在艙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茗閑話。琴張歎道:“總算是葉落歸根。京都幾年,恍若一夢。論起來,那榮國府對我們不薄,這樣的施主,恐再難遇到。隻是他家敗得也忒慘些了,那賈寶玉好不容易放出監來,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嚴鞠枷號……”說到這裏忙打住,怕把“皆是為了我們師傅藏有祖傳成瓷的緣故”等語逸出口來。那焙茗四麵望望,悄聲跟她說:“你們哪裏知道,那被枷號的寶玉,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琴張一時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寶玉麼!”焙茗便說:“那日隨韓公子趕堂會,路過鬧市,正將犯人們枷號示眾,我親眼見了,雖說他跟我們二爺長相上真是沒有一絲差別,可我們倆人一對眼之間,我立時便知道那絕不是二爺……二爺跟我,曆來是一個眼神兒,就什麼都齊了!可那人……他雖滿眼的冤屈,那眼神兒卻不跟我過話兒,我定神一想,他準是那甄家的甄寶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檢後,逮京問罪,倒比我們賈家倒黴得還早些,聽說他後來跟乞丐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蓮花落謀生……那忠順王爺他們是認錯人了!”琴張聞言,撫著胸脯道:“阿彌陀佛!原是不相幹的一位冤大爺……”焙茗皺眉沉吟道:“不相幹麼?……隻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張道:“怎麼你滿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塗了!”焙茗便道:“原難明白的。記得二爺跟我念叨過,曾在夢裏見著一座大牌坊,那上頭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你能明白麼?”說著有船工走來,二人忙止住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