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地主的真金白銀
我爸人不好有些時候了。冬裏頭的白櫟樹葉子要落,秋裏頭打過霜的茄子要癟,彎腰躬背到杭州的新安江水褪了色。我家這個惡地主,恐怕是油燈忽閃快要滅。
照我們安慶人的作派,我該拿出一張兒子的臉孔到處告到處訴,讓我們汪家人,個個親眷,望一望我傷心傷肺的樣子。做夢去!想到這根老柴火樁,我就一肚子無名火。鬥私批修的書從小念到大,我特別聽得進記得牢。今天我就拿出點覺悟來給你望望,代表村坊裏頭的那些貧下中農,朝這個壞地主屁股上狠心踩幾腳。我還要扳出手拇指頭來,數數老地主一生世的惡和罪,抹抹我一臉孔的眼淚水,吐吐我一肚子的黃連水。
我爸爸,我的地主爸爸,還有我的地主爺爺,地主太爺爺,他們都是些罪孽重的壞人。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一九七幾年,汪家塢小學裏頭上語文課,老師就上到過大地主劉文彩。老師講這個劉文彩哪,哼!他住在豪華的地主莊園裏,過著驕奢淫逸的腐朽生活;他殘酷剝削貧下中農,搞得鄉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討了五個老婆,年紀一大把還強迫年輕婦女給他喂人奶吃;他把交不起田租的佃農關到水牢裏百般折磨千般淩辱……這節課上歇,我這條小命也差不多要歇。班裏同學都把眼光火燒火辣盯牢我,恨不得一起衝上來,像貓捉老鼠樣把我按在地上生吞活剝。好在我忠厚無能的麵相是從小時起就生定的,那些小孩子家知道把我這種螞蟻蟲樣的東西消滅掉沒有多少樂趣,就一起編歌來罵我爸爸我爺爺我太爺爺。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曉得了我爸爸我爺爺我太爺爺就是劉文彩,惡霸地主劉文彩就是我們汪家大人的綽號。後來我們又學了好些新的課文,那些同學都在議論,說在紅薯地裏狠心勒死少年英雄劉文學的老地主是我爺爺,在雷鋒手背上“狠狠地砍了三刀”的地主婆就是我奶奶。村裏頭老老小小對我們家,都有血海深仇。
記得有一回,我跟洗衣裳的姆媽在小溪邊耍,抬頭一望,就望見貧下中農須鼓三背把鋤頭從黃泥路上鬆歪歪過來。他搖頭晃腦走路的樣子很新鮮。我待那裏望,須鼓三大吼一聲:你個地主兒子,看什麼看,我一鋤頭就把你葬到地裏去!姆媽和我都聽呆了。等他的背脊影越移越遠,我們再轉過神來。我姆媽不停地流眼淚水,我呢,又深了一步恨我們汪家的地主。我知道,不是貧下中農對不起我們,是我們對不起貧下中農。要是一鋤頭把我這個沒用的小孩葬掉,就消了貧下中農心裏頭的氣,就消了地主階級對貧下中農剝削的罪,那麼就趕早動手,我還是早點讓你們葬到泥底下去好。
老實說,我們汪家的地主究竟做了多少壞事,我也弄不靈清。我隻曉得,他們肯定害死了數也數不靈清的窮苦人,他們有千種罪萬種惡,對老百姓欠了滿身血債。
我爸躺在床上有段時間了。日頭底下的雪花子快烊,涼風底下的濕衣裳快燥,大水漲來時的苞蘿苗黃泥根朝天翻。我家這個惡地主,恐怕是油燈忽閃快要滅。
我這個地主爸爸,不光光罪惡滔天,脾氣壞透,還沒有一丁點的本事。解放以後,他不能再作威作福,成了一條可憐的小爬蟲,那是在外麵、在生產隊裏,到了家裏的吃相還是老樣子。一進家門,他還是地主,還要作威作福,把他老婆——我的姆媽,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當作貧雇農一樣剝削,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從他的種種作派上,我看出了解放前貧下中農受的苦,地主階級、剝削階級的壞。
後來我一天天長大,就一天天看出我爸爸的窩囊。他除了一天到晚聽隊長派工做事,歇工以後幫襯軍屬砍柴燒炭以外,沒有一點活絡,不會討好人家,也不曉得撿便宜,一絲一毫都看不出地主的精明。我們一家人跟著他受苦,跟著他挨罵,聽人家指手畫腳,好比一個個木頭人,生活在浙江省建德縣汪家塢生產隊那塊巴掌大的山塢裏,那塊好比牛欄羊欄豬欄一樣讓我們透不過氣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