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隻要有奶吃,和尚也是娘(1 / 3)

看著朱重八的和尚打扮,從小就在一起混的夥伴們都忍不住笑了。徐達說:“怎麼,罰你來擔水呀!真是自找苦吃,你若能當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朱重八嘿嘿笑道:“別的不說,當和尚可以混飽肚子,有齋飯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師說說,你們幾個也剃了光葫蘆吧?”

朱重八家破人亡

元朝至正四年是個多事之秋。

開春不久,淮北大旱,繼以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滅絕,無人埋屍的境地。進入四月,久旱的江淮大地又一連降了半個月的大雨,淮河暴漲,泛濫成災,水旱蟲災交加,因瘟疫而死的百姓順水漂流,河灘上到處都是洪水衝來的腐屍,吃紅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專揀還有一口氣的活人下口。

這是一個霹雷電閃大雨滂沱的夜晚,駭人的雷聲混在恐怖的雨聲中撕扯著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渾渾噩噩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雨中,鬼火一樣的風雨燈一閃一閃,時隱時現,可以看見一行十幾個人影,在泥水中踉踉蹌蹌地艱難前行。

“大家再堅持一會兒啊,馬上就到了!”說這話的人是濠州鍾離村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他叫朱重八。他央求幾個窮哥們兒抬著自己父親、母親和長兄的三具屍體,趁這如墨的黑夜,直奔本縣的皇覺寺,希望讓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朱家亡靈,能暫時安置在廟裏,不當遊魂孤鬼,可誰知道寺裏會不會發慈悲呢?

一個月之內,瘟災奪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重八已經麻木了,同村人都勸他不必掩埋屍首,快快遠走他鄉以避瘟疫,可他於心不忍。

朱重八雙腳踐踏著泥水,雨水順著他的脖子流到胸口。他那兩隻碩大的向前罩著的招風耳裏,仿佛聽到了那首廣為流傳的民謠:“有旱卻言無旱,有災卻說無災,村村戶戶人死絕,皇上死了無人埋。”

在路邊,被雨淋得落湯雞一樣的野狗,蹲在雨地裏發出哀號的聲音。朱重八心裏清楚,隻要自己倒下,它們就會把自己當做美餐。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恨,恨這世道不公平。他那雙深藏在高高的眉脊骨下麵明亮有神、憤世嫉俗的眼睛,還有那足以叫人見了一麵就無法忘掉的倔強的大飯勺子一樣的下巴,都透露著絕不服輸的氣質。

皇覺寺的長老佛性大師會答應自己的請求嗎?朱重八在心裏打了一個問號。電閃雷鳴中皇覺寺簷角的仙人、獸頭猙獰可怖,風鈴混合著單調的木魚聲在喧囂的雨中隱隱透出。

禪室裏,長眉闊口滿臉泛著紅潤的佛性長老,手掐著念珠在誦經,風從窗隙透進來,油燈的長焰被吹得歪歪斜斜。

佛性突然停止誦經,側耳傾聽片刻後,他坐在蒲團上未動,伸手擊了三下掌。走路有點跛的知客僧空了,應聲走進來,恭敬地叫了聲“長老”。佛性雙眼半開半合地說:“有緣客來,去迎一下。”

空了一愣,有些不信:“師傅,這風雨交加的天氣……”沒等空了說完,佛性就閉上眼睛,開始誦經了。空了見狀,隻好雙手合十,鞠躬後慢慢轉身退出。他戴上竹笠,披起蓑衣,衝著伽藍殿後麵的僧舍叫了聲:“如悟,雲奇,跟我來!”兩個小沙彌應聲出來,呆頭呆腦的如悟探頭看了看外麵的猛雨,納悶道:“這麼大的雨,我們上哪兒去呀?”

精明的雲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禿頭一下,不讓他多嘴。

他們撐著油布傘,緊緊跟在空了身後,冒雨向山門走去。豪雨如注的山門台階上,高舉著風燈也看不出三步遠。忽然,一個極亮的閃電劃破夜空,將天地之間照耀得如同白晝,三個和尚看到,前方有十來個衣衫襤褸的村夫,抬著用蘆席裹著的三具屍體,正踏著泥水踽踽而來。

雲奇吃了一驚,忙說:“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裏浮厝的吧?”

空了也慌了,讓雲奇趕緊去攔擋,他擔心好端端的一個皇覺寺染上瘟疫。雲奇用力點了點頭,正要下台階,佛性長老從山門裏走了出來,他低沉地說了一聲:“慢。”

三個和尚都扭頭望著師傅,佛性大師腳穿麻製芒鞋,踩著長滿蒼苔滑膩膩的粗礪條石台階迎上前去,他連傘都沒打,任豪雨淋頭,全然不顧地徑直走向抬屍人。

空了納悶地問:“長老,難道您說的緣客就是這幾個抬死人的?”

佛性點點頭,來到抬屍人麵前。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夥子,佛性雖不是很熟,卻從他那長長的馬臉,飯勺一樣的下巴和招風耳認出是朱重八。朱重八“撲通”一聲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長老慈悲,他告訴長老:“這場瘟疫幾天內便奪去了父母長兄三條命,我連置辦壽衣、棺材的錢都沒有,也沒有地方可以借錢,裹屍的破蘆席還是好心的鄰居劉繼祖老先生看我可憐,才不至於讓老人黃土蓋臉。”

佛性略一沉思,低聲道:“寺裏後配殿盡可以先浮厝。”所謂浮厝,即用磚石將棺木圍砌於地上,暫不入土歸葬。待條件允許時,再舉行殯葬。朱重八心裏一熱,趕緊叩頭:“感謝長老的大恩大德!”泥漿濺了他一臉。佛性向上抬抬手,讓他起來,不必多禮。

這時空了快步上前,湊到佛性跟前,小聲說了句什麼,佛性不為所動——皇覺寺十年前,被雷擊失過一次火,四鄉施主捐資重修廟宇時,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自己雖不富裕,卻像行腳僧一樣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鄉鄉村村,磨破了嘴皮子勸人捐錢修廟,令人驚異的是,他一個人勸捐的錢,竟占了修廟費用的兩成,所以佛性大師向來高看他一眼。

朱重八在七歲時得了一場怪病,佛性大師曾口頭答應度他為僧。既然有了這層關係,空了再反對也沒有用了,他隻好暗中吩咐僧眾:“在通往後配殿的路上,還有牆角,多灑生石灰,滅一滅瘟毒!”

朱重八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橫過頭對抬屍的幾個小夥伴說:“徐達、湯和,你們抬靈到後配殿去吧。”他的聲音已經明顯有些沙啞。

徐達和湯和年紀不大,卻魁偉高大,徐達紅臉膛,方麵闊口,聰明機智,自小就和朱重八關係很好;湯和身長七尺,麵孔黧黑,滿是絡腮胡子,說話甕聲甕氣。他倆答應一聲,指揮著大家提燈繞向後配殿。

空了、雲奇在前引路,雲奇扭過頭來,說:“你們動作快一點!”

佛性對朱重八說:“過幾天我會替你找找施主,給你父母化緣,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劉繼祖說,看能不能借塊地下葬,入土為安。”

朱重八心生感激,卻忍不住說了一句:“長老,窮人沒有活路啊,活著難,死也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佛性目光平靜,他用參禪的口吻說:“你沒聽說過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麼說寸土皆無?”

朱重八不明白這隱含玄機的話裏是什麼意思,他這會兒也不想明白。後配殿裏除了自己親人的三個蘆席卷,在浮厝的木台子上還陳放著幾具朽爛的棺木,顯然都是窮人的屍骨,永遠遺棄在這裏了。

他在長明燈前跪下,叩了幾個頭,然後退出來,和等候在門外的徐達、湯和、吳良、吳禎、陸仲亨、費聚等人一起,消失在雨簾暗夜中。

索性做了和尚

淮河兩岸總算又見到了太陽,但這並不能讓發了黴的世界有任何舒適。水退去了,瘟疫還在,接著是一連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發誓要和蒼生過不去,人們心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焰也熄滅了。

隻有逃荒。淮河兒女最不陌生的兩個字就是逃荒。不陌生不等於親切,當劫後餘生的人們輕車熟路地扶老攜幼背井離鄉踏上漫漫途程時,朱重八走什麼路?往哪裏去呢?龜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裏,大水退後種下去的莊稼幹枯了,一點就能著。沿著鍾離村鄉間土道,一群群扶老攜幼的難民湧動著去逃難,旱風卷起衝天的煙塵。

朱重八和徐達、湯和、吳良、吳禎、陸仲亨、費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個個麵黃肌瘦滿臉菜色。湯和想打一鬥水,轆轤響了半天,水鬥淘上來的隻是半鬥稀泥,他賭氣地把水鬥摔到了井台上,大聲說:“連這幾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見底了,今年兩淮一帶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呢!”

這時吳良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淮北一帶饑民造反了,叫什麼白蓮教、紅巾軍。你們聽說這事兒沒有?”

徐達抬頭四下看看,叫吳良別亂說。湯和指著用鐵鏈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生鏽的菜刀,說:“他媽的!想反也沒兵器。”哪朝哪代也沒有元朝官府防民變防得這麼徹底!一個村子共用一把切菜刀,誰家做飯切菜都得到井沿上來,鐵匠都失業了。

徐達望著朱重八,語氣鏗鏘地說:“重八,從小你就是我們的孩子頭,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說吧,我們不能在這裏等死啊!”

吳楨站起來,揮了揮拳頭:“對,我們都跟著你,你說一聲反,我們就掛先鋒印!”

朱重八垂下頭,沉默片刻說:“大難臨頭各自飛,我看,大家還是各奔前程吧。”聽了他這句喪氣的話,眾人都是一臉的失望。

湯和皺眉問:“那你在家守著等死?”朱重八下意識地摸摸腦袋說:“這幾天我想好了,我要剃度出家,去當和尚。”

湯和哈哈大笑:“你當和尚?你不得把皇覺寺攪翻了天啊!”

朱重八當然把遁入空門當做是找碗飯吃的活路,他認為天下人都死絕了,總餓不死和尚的,不管怎麼樣,先去討碗飯吃吧。

徐達和湯和原以為朱重八說去當和尚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他第二天真去了皇覺寺,找佛性大師要求剃度。

知客僧對朱重八的行為早有耳聞。為了報複狠毒而又吝嗇的財主,他居然想出這樣的招兒:他和徐達、湯和等人把東家的小牛犢殺了,在野外烤吃了肉,卻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後山,然後把財主叫來,說牛鑽山了,朱重八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裏的湯和便哞哞地學牛叫。盡管這騙不了人的惡作劇最終使他遭到一頓毒打,並勒令他父親包賠,但從此財主對朱重八不得不怵憚三分,那年朱重八才十歲。

這樣的人一旦進入佛門,這如來的清靜之地還會清靜嗎?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動眾僧起勁地抵製朱重八入寺為僧。佛性長老卻執意要收他。

皇覺寺大雄寶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葉茂,把大殿頂遮得嚴嚴實實,陽光透射進來,地上光斑點點。在這株撐著巨傘的大柏樹前,有一尊石塔,塔下設一蒲團,朱重八跪在蒲團上,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他被曬得油汗滿麵,口渴難耐。雲奇和如悟托著剃刀和水盆、麵巾在一旁候著。

禪房裏,佛性大師穿著簇新的袈裟,手撚著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臉愁雲地說:“貧僧是為本寺名聲著想,這朱重八頑劣異常,他怎麼能守寺規?長老沒聽說過他偷吃劉財主小牛的事吧?”

佛性問他怎麼回事,空了便繪聲繪色地把朱重八吃東家牛又騙人說牛鑽了山的故事講給佛性聽。佛性不禁撚髯微笑,竟為朱重八開脫:“他雖頑劣狡詐,卻不是沒有道理。物不平則鳴,倘使財主讓他們吃飽飯,他們斷然不會這樣。”這種解釋令空了驚詫。

空了還想諫勸,佛性不耐煩了:“不就是收個和尚嘛!”空了隻得退到禪房外。

剃刀在雲奇手中刷刷地響著,片刻後,朱重八的腦袋已成了一顆光葫蘆,他自己摸了摸,不由得啞然笑道:“這就是和尚了嗎?”

“且慢。”從禪房裏傳來佛性的聲音,“佛門講究‘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依經律論二藏,修持戒、慧三學,才能斷除人間萬種煩惱,以成正果。什麼是佛?凡能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皆為佛……”朱重八聽得如墮五裏霧中,隻顧亂點頭,他此時肚子咕咕叫,想的是快點完事,好吃齋飯。

佛性說:“你亂點頭不行,你現在豈能悟得其中真諦?就是貧僧修行這麼多年,也還不敢說成正果。你既入佛門,就得守佛門十戒。你知道是哪十戒嗎?”

朱重八答不上來,隻好訕訕笑著。“你聽好,”佛性告訴他,“這十戒是不殺生、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塗飾香粉、不歌舞觀聽、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蓄金銀財寶——你能自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