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異乎尋常的早晨還有第三種佳趣——從某種躁動興奮的情緒中我就感覺到:如同在旅遊歸來的時候或者通宵不眠以後常見的那樣,我將又有一天充滿了好奇心理。在這樣的日子裏,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雙倍的,甚至多倍的自我。這時候,我對自己原有範圍內的生活感到不滿足,某種內在的力量在推動我,驅趕我,仿佛我不由自主地要從軀體裏滑脫,像蝴蝶從蛹中掙脫出來那樣。每一個毛孔都在擴張,每一根神經都彎成精致的、熾熱的鐵爪鉤。一股眼觀千裏,耳聽八方的狂熱向我襲來,這是無以名狀的透徹明晰的感覺,它使我的瞳孔和鼓膜變得更加靈敏。我的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使我覺得玄妙莫測。我可以凝視一個修路工人達數小時之久,看著他用電鑽割開鋪路瀝青。我隻不過在觀看,卻強烈地感受到,他那劇烈顫抖的肩膀不知怎地把它的每一次振動都傳到我的肩膀上來。我可以在別人的一扇窗子前一直站下去,想像著這個也許現在就住在這裏或者可能會住在這裏的陌生人有著怎樣的命運。我可以一連幾個鍾頭看著和跟著一個過路人,聽任好奇心牽動,好像被磁石所吸引而身不由己。但完全意識到,這在偶然觀察我的任何另一個人看來,都是不可理解和瘋瘋癲癲的舉動,然而這種想像和觀賞的樂趣,比任何編成的劇本或者一本書裏所寫的奇遇都更加使我心醉神迷。可能這種過度興奮,這種明察秋毫的過分敏感,同突然轉換環境很自然地聯係在一起,這不過是氣壓的改變,以及受製於此的血液調節的化學作用所造成的結果而已——我從來沒有設法去弄清這種不可思議的亢奮緣由何在。但每當我意識到它的時候,我總覺得平時的生活隻是混沌一片,覺得所有其他的一般日子都那麼無聊而空虛。隻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能完全感受得到自己,感受得到生命的想像活力。
當時,在四月裏那個美好的日子,我也這樣完全超脫了平日的自我,滿懷觀賞的興趣,聚精會神地坐在人群組成的大河岸邊的小椅子裏等待著,我也不知道在等什麼。但我帶著垂釣者輕微的寒戰般的顫抖在等待那猛地一動的瞬間,我本能地知道,我一定會遇上什麼,會遇上某一個人。因為非常渴求交流,渴求陶醉,渴求把好奇的興趣傾注在觀賞的對象上。但是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暫時還沒有給我投送什麼。半個鍾頭以後,我的眼睛由於人群川流不息而感到疲憊,我不能再一個一個地看清楚了。這覺得在林蔭大道上湧過的行人仿佛都失去了麵孔,它們變成黃色、棕色、黑色,灰色的兜帽、便帽、小帽,未施脂粉的和化妝拙劣的蛋形臉盤彙成的輪廓模糊的波濤,這肮髒的人流像令人厭煩的洗滌汙水一樣在不停地湧動,我看得越累,它也就越缺少色彩,越顯得暗淡。猶如看了一部圖像閃動不已、拷貝製作很差的影片,我已經精疲力竭,正想起來,往前走去,這時我終於——我終於發現了他。
他,這個陌生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隻是由於他不斷地闖進我的視野。在這半個鍾頭裏從我身邊衝刷而過的所有其他成千上萬的行人,如同被無形的帶子扯走那樣四散離開,他們隻是匆匆地露了一下側麵、身影、輪廓,人潮便把他們永遠卷走。而這個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同一個地方,因此我就注意他了。就像激浪有時無法理解地固執,把一團齷齪的海藻衝到淺灘上,馬上又伸出濕漉漉的舌頭,把它舔回去,隨即又扔出,再拉回。這個身形也一再隨著漩渦卷過來,而且每次都隔一段幾乎相等的時間來到同一個地方,總是露出同一種目光,一種低垂著的、引人注意地掩藏著什麼的目光,除此以外,這個總是去而複返的人其貌不揚。一副幹癟的餓扁了似的軀體裹在極不合身的栗黃色的夏季外套裏,那顯然不是定做的衣服,因為兩隻手完全被拖掛出來的袖子遮住。
這件早就過時的栗黃色外套同這副尖嘴猴腮相比,顯得過於寬大,很可笑,尺寸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