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越焦急:怎麼還不動手!怎麼老是隻摸一下,試一下呢?看他笨手笨腳,猶猶豫豫,一個勁兒地退避躲閃的樣子,我真是非常生氣了。真要命,總要像樣兒地幹它一家夥嘛!

這麼膽小!多拿點勇氣出來嘛!要那兒那個吧,那兒那個!早晚總要出手嘛!

幸虧這位朋友對我這種他並不需要的關切一無所知,絲毫沒有受到我急不可耐的情緒影響。當然,在真正的成功的藝術家和初出茅廬者、業餘愛好者、一知半解者之間的區別就在於:藝術家經驗豐富,懂得在每次真正取得成功之前,注定先要有一個必然徒勞無益的過程;藝術家在耐心等待那最後的具有決定意義的時機方麵是老手。正如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無動於衷地放過了上千個看來是誘人而有用的想法(隻有半瓶醋才會馬上冒失地抓住不放),以便積蓄所有的力量,最後將它投注於筆墨間。這瘦小、虛弱的人也同樣一次又一次放棄上百個機會,而我對這個行當隻有一知半解和業餘愛好,卻認為它們會帶來成功。他在探在摸在試,他擠到跟前,肯定有無數次把手放在別人的口袋和外套上,但從不掏取,而是有無限的耐心,始終偽裝得非常巧妙,因而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在離開櫥窗三十步的地方反複來回走動,同時總是用警覺的斜視的目光,將所有的可能性都加以衡量,並把它們同我這個門外漢根本無法覺察的危險性進行比較。在這種具有從容沉著特點的、聞所未聞的堅韌不拔精神中隱含著某種因素,它使我感到興奮,盡管我急不可耐;它也給我以保證:他最終必能成事。正是從他那鍥而不舍的活力可以窺見:他不達目的,決不會罷休。同樣地,我也鐵了心,即使等待到午夜,也要目睹他取勝,否則決不提前離場。

這就到了中午時分,那是一個洪水奔流的時刻。轉眼間,所有的大街小巷、樓梯庭院都被許許多多細小而湍急的人流所淹沒,這一條條激流都彙到林蔭大道這一寬闊的河床上。從製作室、車間、辦公窄、學校、機關一窩蜂擁出許多人,無數在三、四、五樓緊挨在一起的地方做著各自的事情的工人、縫紉女工和售貨員都奔到露天裏。然後,猶如一團濃黑的正在飄散的煙霧,人群四散分開來到大街上:穿白色短上衣或工作服的工人,三三兩兩、嘰嘰咕咕地互相挽著手臂、連衫裙上別著歐紫羅蘭束的少女,穿著已經磨得發亮的男式小禮服或者挾著不可離身的皮包的小公務員,搬運工人,一身天藍色軍裝的士兵,所有參與大都會無形和隱蔽的繁忙活動的數不清,道不明的諸色人等。所有這些人在空氣混濁的屋子裏已經坐了好久,坐得太久。現在他們要伸伸腿,四處亂跑一氣,張著嘴大口吸氣,點燃了雪茄吞雲吐霧,擁擠著出出進進。由於他們在同一時間湧出來,因而大街上增添了不少歡快的生氣,達一個鍾頭之久。但也隻有一個鍾頭,隨後他們又得上去,在關閉的窗子後麵旋製或者縫紉,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敲打;或者在數目欄中累計;或者印刷,或者做衣服或鞋子。軀體裏的肌肉和肌腱體會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它們那樣樂意和有力地緊緊繃著;同時心靈也體會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它那樣酣暢和充分地享受這有限的一個鍾頭,好奇地尋求明亮和輕鬆,它覺得一切都令人感到愉悅,可以痛痛快快地說笑話,隨隨便便地尋開心。無怪那猴子櫥窗從這種不花本錢找樂趣的意願中格外獲益匪淺。人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大有看頭的窗玻璃旁邊,在前麵的是姑娘們,她們唧唧喳喳地說著話,伶牙俐齒,聽起來仿佛鳥籠裏在吵架。而擠到她們身邊的則是那些嘴不幹淨,手不老實的工人和街頭閑人。看熱鬧的緊緊擠成一團,人群愈是密密層層,我那穿栗黃色外套的朋友小金魚似的遊得愈歡愈快,穿行在推推搡搡的人叢中,一會兒出現在這裏,一會兒出現在那裏。現在我這消極觀看的位置己留不住我了——現在須得從旁密切注視他的手指,以便看清這一行道的真正關鍵手法。這可是一件很費勁的事。這條老到的獵犬練就一種特殊的本領,能夠使自己滑開來,像鰻魚一樣,從人群中最細小的縫隙迂回曲折地鑽過去——譬如他剛剛還站在我的身旁從容地等待時機,可現在卻突然又杳無蹤影了,而在同一瞬間他已經遠遠地到了前麵櫥窗玻璃旁邊。他必定一下子擠過了三四道人牆。

當然,我也跟著擠過去。我擔心,等我到達前麵櫥窗的旁邊,他可能又已經以他特有的潛行方式在左邊或者右邊消失了。可是他並沒有離開。他非常沉靜地在那裏等待,沉靜得出奇。注意!其中必有緣故。我這樣對自己說,同時打量他周圍的那些人。在他旁邊站著一個胖得離奇的女人,顯然是一個窮人。她疼愛地用右手牽著一個大約十一歲的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在左臂彎裏挎著一個張開著口的劣質皮購物袋,袋子裏的長條法國白麵包當中有兩個好像不知處境危險似的露在外麵。很時顯,這隻提袋裏裝著她男人的午餐。這個普通的老實婦女——沒有戴帽,纏著一條顏色刺目的圍巾,身穿一件自己縫製的粗布格子連衣裙——在看猴子戲,那高興的樣子簡直無法加以描摹。她笑得整個寬闊的有點虛胖的身體都在抖動,連那些白麵包也在來回晃蕩。她一次又一次歡叫,縱聲格格地笑著,很快她給旁人的樂趣完全同一隻猴子那樣多。她帶著造化賦予人類的純任自然的原始意興和所有清淡度日的人們那種滿足而讚許的心情,欣賞著這難得一睹的演出:唉,隻有貧窮者才會如此真誠地嘖嘖稱羨,隻有他們。對這樣的人來說,如果無須花錢而得以賞心悅目,猶如上蒼的賜予,那麼這便是樂事中之至樂者。在這中間,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時彎下身子問小孩有沒有看清楚,是不是沒有漏掉任何一個逗人發笑的動作。“好——好——兒看——吧,瑪——格蕾——特!”她帶著元音拖得很長的南方口音,一再叫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仔細看。這孩子在這麼多陌生人當中很羞怯,心裏高興,但不敢吱聲。看著這個女人,這位媽媽,使人感到意趣無窮——她,屬於土地的本係。是一個地母之女,是法蘭西民族一個健碩的充滿活力的果實。她那爽朗、輕鬆、無憂無慮的歡笑聲,幾乎使人不禁要去擁抱她,這女中可人,但是突然我感到有點害怕了。我看見那件粟黃色外套的一隻袖子晃蕩晃蕩地越來越挨近那個購物袋,袋子還是張開著口,雖然危險已近在眼前——隻有貧窮者才會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