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現在開始了激動人心的場麵:一家美國大拍賣行的代理人不動聲色地每次隻是舉一下手指,喊價數字馬上像電鍾上的指針再跳五千。台子的另外一端有一個大收藏家的私人秘書(人們輕聲耳語說了名字),他有力地進行反擊。拍賣逐漸變成這兩個出價者的對話。他們倆斜對著坐在那裏,執拗地避免了互相對視。兩個人都隻把出價傳送給拍賣人,拍賣人顯然滿意地接受著這些數字。到了二十六萬法郎時,那個美國人終於第一次不再伸出手指。喊出的數字像凍結的聲音,仿佛懸浮在空氣裏而中無一物。亢奮的情緒在高漲。拍賣人四次重複著說:“二十六萬!二十六萬!”他好像把這個數額高高地扔到空中,宛如放出一隻鷹去攫取獵物。然後他等待著,急切而略為失望地——唉,這場戲他還要演下去!——朝左右看看:“沒有人再加嗎?”這聽起來近於絕望。沉默開始像一條弦在顫動,然而寂然無聲。錘子緩慢地舉起來。這三百顆心停止跳動……“二十六萬,第一次……第二次……第……”

靜默仿佛聚成一團壓在沉寂的大廳上,大家都屏著呼吸。拍賣人以近乎虔誠而莊嚴的神態拿起象牙錘子,高高舉在無聲的人群上方。他再一次嚇唬:“J′mdjuge!”沒有用!毫無反應!於是:“二十六萬法郎,第三次!”他說道,乏味而氣惱地把錘子敲了一下,“成交!”結束啦!二十六萬法郎!這樣乏味地輕輕一敲,人牆就動搖了,裂開了,又變成一張張有活力的麵孔。大家都開始活動手腳,呼吸,叫喊,歎息,清清嗓子。擠在一起的人群,猶如整個身體,在一次像掀起的波浪那樣挨個傳過去的推擠中挪動和放鬆。這一陣推擠傳到我的身上,不知是什麼人用胳膊肘子當胸撞了我一下,同時有人小聲地對我說:“Par-don,Monsieur!”我不禁猛地搐動了一下。這聲音!真想不到,教人好高興呀!讓人老是惦著,不知道去了哪裏!叫我好找哇,這鬆散開來的人群形成的波浪——碰得真巧——竟然剛好把他衝到我的身邊。謝天謝地,我又見到他了,就在近旁。現在我總算,我終於可以看住他,保護他了。我得留意,別正眼直視他,隻能從側麵拿眼角覷他,而且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那一雙用作工具的手。可是,奇怪:不見他的兩隻手哇。我一下就看出來了:他是把外套的下袖管緊貼在自己的身軀上,像一個怕冷的人把手指縮到袖口護住,這就看不見了。如果他現在要觸摸對象,那麼對方隻會覺得偶爾碰到了柔軟的織物而已,毫無危險,而他那隻隨時可以突然伸出的賊手卻掩藏在袖子裏麵,如同收在長滿絨毛的貓腳裏的利爪。可這一著的目標是誰呢?我謹慎地斜眼看他的右邊,那裏站著一個瘦長的男子,衣服紐扣全扣著,在他前麵又有一個,後背寬闊,惹不起的樣子。所以,眼下我吃不準,他會靠近他們倆中的哪一個而能得手。

可是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輕輕地給撞了一下,我渾身像打寒戰似的,驀地產生一個想法:難道這番準備工作竟然針對著我本人不成?最終你這呆子在展廳裏竟要向惟一知道你底細的人下手嗎?要我這會兒——這可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令人百思難解的一堂課哪!——領略你的手藝嗎?確實如此,我覺得就是針對著我,正是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倒黴鬼看來正是選中了我,正是我,正是他對之渾然不知的假想朋友,正是我這個惟一深諳他的手藝的人。

肯定是這樣,毫無疑問,這是針對著我,現在我不可能再弄錯了:我已經準確無誤地感覺到旁邊這個人的肘子輕輕抵住我的腰際,那隻掩藏在袖管裏的手一點一點地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擁擠的人群一開始鬆動時,便會在晃蕩中輕巧地把手伸到上衣和背心之間。如果我針對著他稍微動一下,現在還完全能把自己保住。我隻要往旁邊一轉或者把上衣扣好,就行了。可是很奇怪,我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我的整個身體由於激動和等待而不能動彈,像中了催眠術似的。我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停住不動,如同凍結了一樣。在我莫名其妙激動地等待著的時候,心裏飛快地想,小皮夾子裏有多少錢。

在想起小皮夾子的時候,我一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隻牙齒,每一個腳趾,每一根神經,隻要一想到,馬上便變得非常敏感——感覺得到錢包仍然壓在胸口,溫暖而靜止。可見小皮夾子暫時還在那裏。既然作好了這樣的準備,我要擋住他的襲擊完全不成問題。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希望有這次襲擊。我的感覺完全混亂了,好像分裂了開來。一方麵,我替他著想,希望這傻瓜放過我;另一方麵,我又在等待他一試身手,等待著他那具有決定意義的推撞,心裏害怕而緊張,如同牙科醫生的鑽頭靠近痛處時的感覺一樣。可是他好像要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一點也不急於推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