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得緊緊的,也許有二三十排厚的人牆遮住了視線,完全看不見那張鋪著綠色台布的長條桌子。我們站在靠入口處,剛好還能偶爾瞥見拍賣人那些有趣的動作。他舉著白色的錘子,在墊高的斜麵桌旁,宛若一位樂隊指揮,調度著全場的拍賣演奏,跨越長得驚人的休止,一再把它引向最急板。他可能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梅涅爾蒙當或者某個城郊,有兩居室,一隻煤氣灶,一部留聲機算是最像樣的家當,窗前有幾簇天竺葵。而在這裏,他麵對有頭有臉的人們,身穿筆挺的燕尾服,頭發塗了潤發膏,一絲不亂地分出頭路,顯然每天三個鍾頭陶醉於用一把小錘將巴黎最值錢的貴重物品擊碎化為金錢,其樂無窮。他以一個雜技演員慣熟的親切姿態,將來自左邊、右邊、桌旁、展廳深處的聲聲喊價——“six-cents,six-cents-cinq,six-cents-dix”——像彩球一樣優雅地接過來,又字正腔圓地將這些數字仿佛經過純化似的傳了回去。在這當中,如果喊價冷場,數字渦流阻滯,他便扮演陪酒女郎的角色,以迷人的微笑勸誘道:“personne adroite?Personne a gauche?”或者在兩眉之間添上一道細微而生動的皺紋,用右手舉起一擊重如九鼎的象牙錘子嚇唬道:“J'adjuge!”,或者笑眯眯地說一句:“Voyons,Messieurs,c'estpas du tout cher。”在這中間,他跟這位那位熟人以行家的方式打打招呼,狡黠地朝一些出價者使使鼓動的眼色。他以平淡而應有的明確聲調,開始極其枯燥地報出每一件新的拍賣品:“le numero trenre-troes”,而隨著價格不斷上漲,他那男高音便越來越自覺地升入扣人心弦的境界。整整三個鍾頭,有三四百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貪婪地一會兒盯住他的嘴唇,一會兒盯住他手裏那把有魔力的小錘子,對此他顯然很得意。其實他隻不過是工具而已,用於無章可循的喊價,而自以為說了算的惑人錯覺使他醉醺醺地有了一種自信。雖然他像孔雀開屏那樣有聲有色,可是我在心裏不免下了斷語:他做那些誇張的手勢,事實上隻是給我這位朋友幫了非幫不可的忙,就是分散了眾人的注意力,像上午那三隻逗人發笑的小猴子一樣。
暫時我這位精明的朋友還不能從這種同謀的協助中有所收益,因為我們仍然站在最後一排。要想穿過密集的、暖烘烘的、不易推開的人群,一直往前硬擠到拍賣台旁邊,我覺得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我又意識到,在這個有趣的行當中,我這個業餘愛好者還幼稚得很哩。我這位同伴,這位有經驗的能手兼專家早就懂得:每次總是在錘子最終落下來的那一個瞬間——那個男高音正在歡叫:七千兩百六十法郎!——在這短促的一刹那,情緒緩和了,人牆鬆動,一個個亢奮的人頭低垂下來,商人們把價格記進目錄冊裏,不時有看熱鬧的人離去,擠緊的人叢透了一會兒氣。正是這一片刻,他神速地加以利用,低著頭像一枚魚雷往前直衝。猛地一動,他便穿過了四五排人。我不是下過決心要幫助不存戒心的人嗎?可我一下子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竟沒有看住他。雖然現在我也向前麵擠去,但一轉眼拍賣又已開始,人牆重新閉合了。我被夾在擁擠不堪的人叢裏動彈不得,猶如陷在爛泥裏的手推車。真要命,這熱烘烘、粘糊糊的人堆。前前後後全是陌生人的身軀,全是陌生人的衣服,彼此靠得這麼近,旁邊有人咳嗽一聲都會震動我的五髒六腑。難以忍受的還有那空氣,聞起來像灰塵,有一股黴味,酸味,特別是汗味,就像在任何錢字當頭的地方那樣。我熱得直冒氣,想抽出手來解開上衣掏取手帕。可是不行,我給卡得太緊了。不過還是可以的,還是可以的,我不就此罷休。我緩慢地,不停地往前擠去,又擠過一排,再擠過一排。唉,太晚了!那件栗黃色外套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悄然躲在人群裏什麼地方。誰都不知道,他在身邊便是危險。隻有我明白,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一種莫名的焦慮而發抖,這個倒黴鬼今天一定要栽大跟頭。每一秒鍾我都在等待著什麼人突然叫起來:“Auvoleur!”這時將亂作一團,人聲鼎沸。有人會把他拖出去,扯住他那件外套的兩隻袖管。我無法解釋,我怎會這樣恐懼,這樣肯定,認為今天,就是今天他一出手必定會倒黴。
可是,嘿,什麼也沒有發生,不見有人喊,不見有人叫,相反地,突然那喳喳聲,沙沙聲,嗡嗡聲全沒有了。一下子靜得出奇,仿佛這兩、三百人約好了似的都屏著呼吸。
現在大家都加倍緊張地朝拍賣人看去。他往後退了一步,來到燈架下麵,他的額頭閃耀著,顯得特別莊嚴。現在輪到要拍賣重頭貨了。這是一隻碩大無朋的花瓶,是三百年前中國皇帝至為親善地派使者贈送給法國國王的禮物。如同許多其他物件那樣,這隻花瓶在革命期間曾經不可思議地從凡爾賽宮消失過。四名穿製服的侍役抬著這個珍貴的拍賣品——一個潔白晶瑩、散布著藍色紋理的圓形物件,特別小心地,同時有意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在台子上。拍賣人莊重地清清嗓子,然後宣布拍賣價格:“十三萬法郎!十三萬法郎!”——肅然起敬的靜默回答了這個由於有好幾個零而被人尊崇的數額。誰也不敢貿然喊價,誰也不敢吱聲,甚至不敢挪動腳板。這密匝匝、熱烘烘的彼此卡在一起的人堆仿佛變為由敬意凝結成的一個板塊。終於台子左端有一個矮個子、白頭發的男人抬起頭來,急促而低聲地,不好意思似的說道:“十三萬五千!”緊接著拍賣人果斷地還擊:“十四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