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已經睡著,隻睡十分鍾,隻睡五分鍾也好。他的困倦和疲憊似乎從肉體上傳到我的身上。那一臉灰暗不就是用石灰漿粉刷的牢房裏那種慘白的色調嗎?而且,袖子上那個窟窿一動就張開了口,這不是告訴大家,沒有哪個女人關切而深情地同他一起過日子嗎?
我試著想像他的生活:在某處一座建築覆有斜屋頂的六樓,一張肮髒的鐵床放在一間沒有暖氣設備的屋子裏,一個打破了的盥洗盆,一隻小箱子,這些便是他的全部家當。在這窄小的房間裏還老得擔驚受怕,怕那個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梯級上樓的警察那沉重的腳步。這一切都是我在這兩三分鍾裏,在他疲憊不堪地把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像老人那樣的頭部靠在牆壁上的時候在想像中看到的。可是侍役已經在引人注目地把用過的刀叉收攏來,他不喜歡老是不走的無聊顧客。我先付了錢,匆匆走開,以免接觸到我那位朋友的目光。不多幾分鍾以後,他來到馬路上,我便跟在他的後麵。對這個可憐人我無論如何不能不聞不問了。
現在不同於上午,那時是逢場作戲,一時興奮的好奇心理使得我一直盯住他不放,那時是貪玩的興致使我想了解尚不了解的行當。現在我卻感到一種強烈的莫名恐懼,有了一種可怕的壓抑感。我一發現他又走通往林蔭大道的那條路,便覺得這種沉重的心情更加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不能去啊!你總不是又到那個拿猴子招徠顧客的櫥窗前麵去吧?別幹蠢事了!你可要想一想,那個女人一定早就報警了,她肯定已經在那裏呆著,一見到就會抓住你這件薄外套。再說今天也別再幹了!別再試著幹什麼了!你的動手狀態不佳嘛!你已經渾身無力,沒有勁頭了!你累了,累了還要施展本領,總不會有好的效果。你還是休息吧,躺到床上去吧,可憐哪:隻是今天別再幹了!隻是今天不幹!我怎麼會有這種害怕心理,怎麼會有這種可以說是幻覺一樣的確信,認定他今天隻要試著動一下,就會被逮住,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們越走近林蔭大道,我就越擔心。這時我們己能聽到那邊無盡的急流在洶湧澎湃。不能啊!千萬別去那個櫥窗前麵。我不許你這麼幹,你這傻瓜!我已經到了他的身後,準備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使勁把他拉回來。可是,他仿佛又一次體會到我在內心裏的告誡:我這位朋友出人意料地拐了一個彎。他在林蔭大道前一條叫德魯奧路的馬路上穿越機動車道,突然換上沉穩的舉止,朝一座建築物走去,仿佛這便是他的住處。我一眼就認出,這是德魯奧飯店,巴黎有名的拍賣行便設在這裏。
嘿,我已不知有多少次讓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弄傻了眼。在我設法去想像他怎麼過日子的同時,他的身上一定有一種力量正在滿足我那些極為隱秘的願望。在巴黎這座異國城市裏幾十萬幢房屋當中,今天早上我打定主意要去的就是這一幢,原因是:在那裏我每次都能度過極有啟迪意義,最能增長見識,又是非常有趣的時刻。那裏比博物館要生動,有些日子則同樣有許許多多珍品,任何時候都豐富而多變,每一次都迥然不同,每一次都一模一樣。我喜歡這家外觀很不起眼的德魯奧飯店,把它看作至佳的展品之一,它以驚人的簡明方式表現為巴黎生活中的整個物品天地。平時在一個住處的封閉的四壁之間結合而成有機整體的一切,在這裏分割成無數單個的物件散開放著,像肉鋪裏一頭龐大的動物被肢解的軀體那樣。最不相幹的和最不相容的,最莊嚴的和最平凡的在這裏通過所有共同點中最共同的一點聯綴在一起:放在這裏展示的一切都要變成金錢。床、耶穌受難像和帽子、地毯、鍾表和盥洗盆、烏東的大理石雕像和頓巴黃銅餐具、波斯細密畫和鍍銀香煙盒、肮髒的自行車放在瓦萊裏的初版作品旁邊,留聲機放在哥特式聖母像旁邊,凡·戴克的畫和沾了油汙的複印油畫相鄰,貝多芬的奏鳴曲和打破了的爐子擺在一起。必不可少的和完全多餘的,最不值錢的粗劣作品和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品,大的和小的,真的和假的,舊的和新的,人類曾經用手和腦創造出來的一切,最高雅的和最乏味的,全部流入拍賣行這個曲頸甑,它不管二七二十一,殘酷地把這個大得出奇的城市裏所有價值不等的物品都吸進來,又吐出去。在這將一切不等的物品變換為貨幣和數額的無情的集散地,在這巨大的人類奢侈品和必需品的混合市場,在這匪夷所思的場所,人們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我們整個有形的世界多麼繁複而混亂。在這裏拮據者可以出賣一切,富有者可以買進一切。然而,人們在這裏獲得的不僅僅是物品,還有認識和知識。有心人在這裏通過觀看和傾訴可以更好地理解每一種實體,可以了解藝術史、考古學、藏書癖、集郵學、錢幣學,同樣重要的還有人類學。如同要從那些展廳轉到別人手裏的,隻是暫時停歇一下的被占有,被使用的物品那樣五花八門,好奇而嗜購的,圍著拍賣台擠來擠去的人們所屬的種類也是多種多樣的。他們的目光閃爍不定,透露出交易的癖好,收藏的狂熱等神秘激情。這裏坐著大老板。身穿毛皮外衣,頭戴刷得幹幹淨淨的圓頂硬帽。旁邊是塞納河左岸邋遢的小舊書商和小古董商,他們想廉價進貨,以補充自己的攤檔。中間夾著小投機商、小中間商、代理人、喊價人、“廢品販”,他們像戰場上少不了的貪婪的鬣狗,如果見到某一件物品眼看就要變得一錢不值,便連忙把它穩住,或者見到某一個收藏家緊盯著某一件貴重物品,便從對麵使眼色慫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