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誰也奈何不得。但是正當我一邊苦苦追趕,一邊思索該怎麼辦的時候,又見到一件意外的事:幾乎還沒有穿過兩條馬路,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忽然又換上第三種步態:他猛地停止急奔,不再躬身縮成一團,突然十分從容地、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這是在閑逛,仿佛與人無涉。顯然他知道已經越出了危險地帶,沒有人追他了,就是說沒有人能證明他犯罪了。我明白,極度緊張之後,此刻他要鬆一口氣。他現在可以說是卸任的扒手,是這一行當的退休者,是成千上萬個巴黎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夾著剛剛點燃的香煙,沉穩地悠然沿街閑步。這個幹瘦的人一副坦然清白的模樣,邁著十分恬適、安逸、輕鬆的步子沿昂丹大街往前溜達。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他甚至在打量過往的女人和姑娘,看看是否漂亮或者易於接近。

好啦,那麼這個老是出人意料的家夥現在往哪兒去呢?瞧,去四周新綠叢中點綴著蓓蕾的小小的三一廣場嗎?幹什麼呢?啊,我知道了:你要在長椅上休息幾分鍾,那還用說!這樣來回奔跑一定累壞了。可是,奇怪!這個一再讓人感到意外的家夥並沒有在任何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而是目標明確——現在請恕冒昧!——徑直往一間供眾人方便的公用小屋走去,然後把那道寬闊的門隨手關 在最初的瞬間,我不禁啞然失笑:方家的雅趣竟止於這凡人必至的處所嗎?還是你受驚過度,傷及腸胃?然而,我又看到:現實總會有最能逗人的噱頭,因為它比向壁虛構的作家更要大膽。它毫不顧忌地敢於將非凡與可笑聯綴起來,而且居心不善,把人所難免之事和人所難料之事扯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等待他從那座灰色小屋裏再走出來的時候,猛然醒悟過來:這個有經驗、已經學到家的本行能手,在那裏麵隻是按照這門手藝順理成章的做法,置身於萬無一失的四壁拱衛中清點自己所得的酬勞,因為下麵一點——我剛才沒有想到——也是我輩外行根本不可能考慮到的職業扒手需要克服的種種困難之一:他必須及時想到,如何毀棄贓物證據,使它完全無法核查。而在一個永遠如此警覺的。幾百萬雙眼睛在窺伺著的都市裏,當然沒有比找到可以完全隱蔽在裏麵的、四邊都能掩護的牆壁更加艱難。即使很少去聽審理案件的人,也會每次都感到驚訝:如果發生一件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情,怎麼會有那麼多目擊者馬上便能出庭作證,記性又都好得出奇呢?如果你在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進一條小巷,你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幾十個人在旁邊瞅著,而且過了五分鍾,又會有某一個閑蕩的小夥子說不定來了興致,把這些碎片重新拚合攏來。如果你在過道上仔細看著自己的小皮夾子,那麼第二天要是本市有人報稱小皮夾子失竊,就會有一個你根本沒有見過的女人到警察局描述你的體貌特征,其完備的程度不亞於巴爾紮克的作品。

如果你到旅店投宿,那麼你完全沒有注意到的侍役便會記住你的衣服、鞋子、帽子、頭發顏色和指甲修剪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在每一扇窗子,每一塊櫥窗玻璃,每一道窗簾,每一個花盆的後麵,都有一雙眼睛跟蹤著你。如果你自以為萬分慶幸沒有被人監視,獨自在馬路上漫步,其實到處都有不請自來的證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籠罩在一張好奇心織就的網裏,它有成千上萬個孔眼,日日更新。所以說,這個訓練有素的能手花五個蘇買來遮人眼目的四道牆壁,使用一會兒,真是絕妙的主意。當你將偷來的錢包倒空,把可作罪證的空包扔掉時,沒有人能窺見你。甚至於我,算是你的替身和追隨者,我在這裏坐待,感到既開心又懊喪,卻也無法跟著數清你偷到手的有多少。

至少我這麼想,可情況又不是這樣。他用瘦細的手指一扳開那道鐵門的把手,我就知道他的運氣不佳,仿佛我在裏麵跟著他數過錢似的:少得可憐的收獲。看他沮喪地往前挪動兩腳,整個人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眼瞼鬆弛而沉重地遮擋著下垂的目光,我馬上便知道:你真倒黴,整個上午算是瞎折騰,在那個偷來的錢包裏(我本來是能夠事先告訴你的)無疑並沒有像樣的東西,頂多隻有兩三張皺巴巴的十法郎鈔票——運用那麼多的手藝功夫,冒著那麼大的鐵窗風險,所得實在太少太少;遺憾的是,對那個遭殃的打雜女工來說卻很多很多。她現在可能在美城區流著眼淚對趕來的女鄰居們第七次訴說被竊的事,唾罵那個卑鄙的混賬扒手,一再用顫抖的雙手絕望地把掏空了的購物袋拿給別人看,但是對這個同樣倒黴的小偷來說——這點我一眼就看出來——這點收獲等於徒勞無功。不多幾分鍾以後,我便發現我這個猜測已被證實。他現在身心交瘁,嗒然若失,急切地站在一家小鞋店前麵,久久地察看櫥窗裏最便宜的鞋子。鞋子,他的腳上確實需要新鞋,以換去布滿窟窿的破鞋。比起今天踏著完好的鞋底或在腳下的橡皮上輕輕用力的巴黎街頭的閑逛者,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他需要新鞋就是為了從事令人難以抬頭的行當。但是渴求而又無奈的目光清楚地流露出:以這次出手所得,還買不起像放在櫥窗裏的那種擦得鋥亮、標價四十五法郎的鞋子。他耷拉著肩膀,躬身離開那塊反光的玻璃,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