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秋穀談龍錄雲:「昆山吳修齡 【 喬】 論詩甚精,所著圍爐詩話,餘三客吳門,求之不可得。」餘因秋穀之言,徧訪其書,一日得之於友人張君所。書凡六卷,議論果有為前人所未發者,因節錄十三則於後。
作詩者不可有詞而無意,無意則賦尚不成,何況比興。唐詩有意,而托比興以雜出之,其詞婉而微。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瞎盛唐詩,字麵煥然,無意無法,真是木偶被文繡耳。
詩非一途得入,景龍、開、寶之詩端重,能養人器度,而不能發人心光;大曆、開成之詩深銳,能發人心光,而亦傷人器度。所以學景龍、開、寶者,心光雖發,大都滯於皮毛;學大曆、開成者,器度易傷,不免流於險琢。人能以大曆、開成發其心光,而後以景龍、開、寶養其器度,斯為得之。
意喻之米,飯與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文之措詞必副乎意,猶飯之不變米形,噉之則飽也。詩之措詞不必副乎意,猶酒之變盡米形,飲之則醉也。醉則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
詩之失比興,非細故也。比興是虛句、活句,賦是實句。有比興,則實句變為活句;無比興,則實句變成死句。許渾詩有力量,而當時以為不如不作,無比興,下死句也。
詩中須有人,乃得成詩。蓋人之境遇不同,而心之哀樂生焉。夫子言詩,亦不出於哀樂之情也。詩而有境有情,則自有人在其中矣。如劉長卿之「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數行淚,白首一窮鱗」。王鐸為都統,詩曰:「再登上相慚明主,九合諸侯愧昔賢。」有情有境,有人在其中也。子美黑白鷹、曹唐病馬,亦然。魚玄機詠柳雲:「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黃巢詠菊雲:「堪與百花為總領,自然天賜赭黃袍。」即蕩婦反賊詩,亦有人在其中也。不然,陳言剿句,萬篇一篇,萬人一人,了不知作者為何等人,又何以詩為哉?
餘讀韓致堯落花詩結聯,知其為朱溫將篡而作,乃以時事考之,無一不合。起語雲:「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是題麵。又雲:「眼尋片片隨流去」,言君民之東遷也。「恨滿枝枝被雨淋」,言諸王之見殺也。「倘得苔遮猶尉意」,言李克用、王師範之勤王也。「若教泥汙更傷心」,言韓建之為賊臣弱帝室也。「臨階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意顯然矣。此詩使子美見之,亦當心服。詩可以初、盛、中、晚為定界乎?
唐人詩用意,有在一二字中,不說破不覺,說破則其意煥然者。如崔輔國漢宮詞雲:「朝日點紅妝,擬上銅雀台。畫眉猶未了,魏帝使人催。」稱帝者曹丕也。下一帝字,而其母狗彘不食[其餘]之語自見,嚴於鈇鉞矣。詩歸評媚甚,豈非說夢。韓翃寒食詩雲:「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唐之亡國,由於宦官握兵,實代宗授之以柄。此詩在德宗建中初,隻五侯二字見意。唐詩之通於春秋者也。
詩意之明顯者,無可著論,惟意之隱僻者,詞必紆回婉轉,必須發明。溫飛卿過陳琳墓詩,意有望於君相也。飛卿於邂逅無聊中,語言開罪於宣宗,又為令狐綯所嫉,遂被遠貶。陳琳為袁紹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謂刻毒矣,操能赦而用之,視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將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陳琳以便於措詞,亦未必真過其墓也。起曰:「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零過古墳。」言神交以敘題麵,引起下文也。「詞客有靈應識我」,刺令狐綯之無目也。「伯才無主始憐君」,「憐」字,詩中多作羨字解。因今日無伯才之君,大度容人之過如孟德者,是以深羨於君耳。「石麟埋沒藏春草」,賦實境也。「銅雀荒涼起暮雲」,憶孟德也。此句是一詩之主意。「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言將受辟於藩府,永為朝廷所棄絕,無複可望也。怨而不怒,可謂深得風人之意矣。
唐人詩妙處,在於不著議論,而含蓄無窮,近日惟常熟馮定遠詩有之。其詩雲:「禾黍離離天闕高,空城寂寞見回潮。當時最憶姚斯道,曾對青山詠六朝。」金陵、北平事,盡在其中。又有雲:「隔岸吹唇日沸天,羽書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還蒼翠,虛對圍碁憶謝玄。馬、阮四鎮事,盡在其中。又有雲:「席卷中原更向吳,小朝廷又作降俘。不為宰相真閑事,留得丹青夜宴圖。」以韓熙載寓刺時相也。又有雲:「王氣消沈三百年,難將人事盡憑天。石頭形勝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以孫仲謀寓亡國之戚也。所謂不著議論聲色,而含蓄無窮者也。
詩苦於無意,有意矣,又苦於無辭。如聶夷中之「鋤禾當日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意則合矣,而其辭率直又迫切,全失詩體。
五七言律,皆須不離古詩,氣脈乃不衰弱,而五言尤甚。
詩意大抵出側麵。鄭仲賢送別雲:「亭亭畫舸係春潭,隻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人自別離,卻怨畫舸。義山憶往事而怨錦瑟,亦然。文出正麵,詩出側麵,其道果然。
作詩學古則窒心,騁心則違古,惟是學古人用心之路,則有入處。
吾邑魏叔子 【 衝】 負才不羈,中年蹭蹬,寄興詩酒,嚐與馮嗣宗 【 複京】 輩為裏社,祀隋陳司徒。一日,叔子舉社祭畢,聚飲。坐有老妓,狎一少年,意不在魏,調之不對,魏向之大哭。因贈嗣宗詩曰:「今昔人情太不同,朝來殘媼亦嗔儂,紅裙無分青衫老,慟哭窮途向嗣宗。」
無錫杜太史紫綸 【 詔】 ,少時以詞賦擅名,久留京師。康熙辛卯,遂舉京兆。壬辰,欽賜進士,入詞館。旋假歸,林居二十年,遊名山幾徧。嚐與羽士榮泂泉 【 漣】 、釋天鈞 【 妙複】 結方外交,所至輒挾以往,人稱「梁溪三逸」。太史遂屬善畫者繪為圖,題詠紛如。乾隆丙辰六月,遊西湖歸,作詩一絕授其子,曰:「此即我之遺令也!」未及半月,以微疾卒。其詩雲:「半生空自逐浮華,放浪湖山亦大差。分付兒曹無別語,讀書為善做人家。」卒之前三日為其七十誕辰,張宴廳事,大書一聯,粘諸壁。出句為「教子課孫完我分」,而對句即用所作詩結語雲。
柳柳州之文章,昌黎所謂:「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者也。」而千載以下,乃有從而議其非者。友人某自京師歸,為餘述之,且深為不平。餘曰:「柳州非國語,應得此報。且安知從而議之者,非即盲左後身乎?」某為之失笑。
趙太史秋穀,青州益都人也。乾隆戊午,北平黃昆圃先生任山東布政。黃固素重秋穀者,會益都令某來謁,黃語之曰:「趙秋穀先生,君管內人也。其詩文甚富,盍請於先生持其草以來,俾予得一寓目乎?」令歸,即遣一隸持牒取之。趙故善罵,得牒益大怒,詬令俗吏,並及於黃。黃親為陳見複述之。
進士鮮有至六十年者。康熙己未進士,至乾隆己未猶在而得與後輩稱前後同年者,有兩人焉:一為益都趙讚善秋穀 【 執信】 ,一為黃岡王僉都西澗 【 材任】 。時西澗年八十有七,而秋穀年亦八十矣。王重聽,趙失明,兩公耳目各廢其一,而皆不廢吟詠雲。
梅李東塔禪院東房,藏有故僧慈雲所書楞嚴經,筆法秀整,絕類趙吳興。乾隆丙辰秋日,餘偕友人顧文寧 【 士榮】 往觀之。後有董玄宰、宋比玉二跋。董跋雲:「丁卯九月三日,海虞錢子羽持故僧慈雲所書楞嚴經見視,書法莊嚴,令人肅然起敬。」按跋語所雲丁卯,蓋天啟七年也。玄宰之亡,為崇禎三年,年八十有一,跋此經時,蓋已七十有七矣。
康熙中,吾邑錢玉友 【 良擇】 、邵青門 【 陵】 、許暘穀 【 徹】 、王露湑 【 譽昌】 並以詩名,而露湑翁與餘善,蓋古所稱忘年交也。餘嚐謂翁之詩,豪邁不如玉友,而細膩勝之;天趣不如青門,而沉著勝之;溫麗不如暘穀,而骨幹勝之。翁頗以餘為知言。
祝枝山作夢遊鶯花洞天記,有行書手錄本最佳,向藏吳郡某氏。康熙乙巳,吳逆三桂遣人持數千金至吳,收古書畫器物,遂以三百金購此本去。時吾邑顧翁雪坡 【 文淵】 適在郡,用雙鉤摹出。餘從雪坡之侄文寧 【 士榮】 見之,卷首有白文南溪草堂印,卷末有朱文希哲印,亦雪坡所摹也。聞吳逆之使,滿載所收以歸,渡江舟覆,此真本為龍伯取去,無複在人間矣。
明崇禎六年癸酉,應天鄉試,一榜得三會元,甲戌李青,丁醜吳貞啟,癸未陳名夏。本朝順治十一年甲午,浙江鄉試,一榜得三狀元,乙未史大成,甲辰嚴我斯,庚戌蔡啟僔。
嚴相國養齋為諸生時,與瞿昆湖諸公聯「十傑會」,常會文於李文安公祠中,出入致揖於公惟謹。一夕夢公謂曰:「承君隆禮,愧無以報,今以予骨贈君。」寤後忽發寒熱,逾時乃止。人謂文安公實為之換骨雲。
嚴相國有妹,嫁石岸張氏。石岸至城,路有斷水處,往來多阻。相國以妹在石岸,特築橋以通之,名曰徐涇橋。
鄧肯堂幼有神童之目,年十三,賦空穀詩,為鬆圓詩老所賞,遂以此得名,人呼之為鄧空穀。後以薦舉入都,沒於逆旅。所著頤庵、玉山、柳下諸集,散佚不可問。嚐見其贈如皋冒征君詩,有「旁若無人惟燕子。不知有漢是桃花」之句,餘最愛之。
沈以慈,字孝先,邑人也。生十歲,而兩目不見物,家人取書絡誦於側,孝先憑幾竊聽,率以為常。以故孝先盲於目,不盲於心,所為詩歌頗佳。鄧肯堂作五哀詩,孝先其一也。
嘉定侯廣成 【 峒曾】 舉進士歸,其父太常公欲令謁唐叔達先生,而適晤叔達於友人所,遂先與言之。叔達曰:「勿遽來,不佞叨居父執,相見時宜有言為贈,當預思所以訓戒之者。」又太倉太原王氏,亦叔達之世交也。當煙客奉常官京師日,叔達過其家,諸公子迎之入,至廳事南向坐,諸公子設紅氍毹拜之,不為動。拜畢,摩諸公子首曰:「汝父遠宦京師,好自讀書,勉之。」諸公子侍立唯諾,叔達乃徐徐曳杖而起。蓋叔達以前輩自居,視故人子弟不異己之子弟也。亡友侯秉衡 【 銓】 為餘述之如此。噫!人情澆薄,朋友一倫幾絕,如叔達先生二事,以今日視之,亦何啻羲、黃以上乎!
嚴太守天池 【 澄】 ,相國文靖公子也。將赴邵武之任,與郡邑城隍神約曰:「某必不攜邵武一錢歸,神其鑒諸!」既抵任,苞苴盡絕,惟有茶果銀一項,士民為官長稱觥敬者,其俗相沿已久,於是爭致,諸公複苦勸受之,以供薪水費。辭不獲已,積之共若千金,迨致仕歸,舟次吳門,以原銀付家人曰:「吾前與城隍神約,不攜邵武一錢歸矣,此銀何所用?其以為修治橋梁費乎!」於是擇日鳩工,自郡之齊門外,至邑之南門,凡橋梁之傾圮者,悉修治焉。行人至今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