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應該深刻檢討，汲取教訓。不然，如果不防微杜漸，萬一將來弄假成真，鬧出了大事，那可怎麼辦呢?匈牙利的拉伊克，蘇聯的布哈林，南斯拉夫的鐵托，原來不都是光榮的共產黨員，由於不注意改造思想，最後變成了叛徒、特務、反革命而已經或必將遺臭萬年麼?我李門不才，至少不願意做被處決的布哈林呀!多檢討檢討，對我不是很有好處的麼?
這樣，李門設計好了自己接受批評揭發的路線。第一，我的家庭出身是有問題的，過去自己不知道也缺乏必要的警惕，如今聽了侯誌謹的介紹才算是剛剛睜開了眼睛。第二，果然，一睜開眼睛就發現了問題。例如，我父親就常常對我說，讀好書，上大學，將來不要再在農村呆下去，農村是太苦了，將來能到城裏工作，能把老爹老娘接到城裏去就好了。這種腔調不是和梁漱溟說城市是在九天之上，農村是在九地之下一樣了麼?第三，關於用"槍"瞄準首長一事，我現在還沒有完全認識清楚，但是我敢肯定，這不是偶然的，這不是簡單的兒童遊戲，這是我的家庭出身和思想傾向所決定的……實際上反映的是一個立場問題態度問題，問題非常嚴重!我感謝大家特別是侯誌謹同誌的幫助，這是對已經陷入了深淵和泥沼的我本人的最最溫暖的挽救!想到這裏，李門幾乎感動得哭泣起來，但他最後硬是沒有哭出來，這使他十分內疚。
於是在第二天晚自習時間的交心會議上，李門慷慨激昂地做了感謝與接受大家特別是侯誌謹的批評的發言，除了該流淚的時候淚腺硬是不做美流不出淚以外，他的發言十分成功，侯誌謹帶頭給他鼓了掌。
這才叫萬裏長征開始了第一步。於是展開了下一個階段的漫長的分析與幫助。既然自己也認為確有問題，那麼這個具體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呢?不是說他已經下了決心脫褲子割尾巴嗎?那麼，讓我們大家一起來欣賞欣賞，看看這是一條多粗多大什麼形狀什麼氣味什麼顏色怎樣擺動怎樣卷舒的尾巴吧!
於是紛紛替他設計與描繪起他的尾巴來了。有人建議他反省，是否對於首長坐吉普車有不服氣心理，有不服氣心理而發展到舉槍怒視，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有人設計，他是個人英雄主義，企圖做一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他有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個人野心家思想意識，因而他企圖做一個暗殺者。有人設計，他對首長的不滿其實還是來自家庭，其實他的父親雖然土改中漏了網劃成了貧農，實際上是心驚肉跳的，是怕得要死的，是希望舊社會複辟的，是夢想重新開酒館夢想發大財夢想日軍小隊長與二狗子翻譯官重新騎到人民頭上的。李門舉起手槍來的一刹那，其實是對黨對人民的瘋狂仇恨的發泄，是實現階級報複的活劇。不是嗎?又有人建議他認真考慮自己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以及是不是受了胡風、丁玲、劉紹棠的文學作品的毒害。還有人設想他是受了高崗、饒漱石、貝利亞和張國燾的影響……
苦也!到了這時候李門才明白，事情遠沒有他想得那麼簡單。承認了一個還有下一個，下一個完了還有下下一個，這樣分析下去，他不承認自己是反革命暗殺未遂犯是誰也不會罷休的，連自己也不能罷休，是怎麼說也說不過去的。
……一不做二不休，他隻有跌下去，再跌下去……是的是的是的。就是有抵觸，對首長抵觸。對呀對呀對呀，就是有反感，對領導反感。可不是可不是可不是，不是替被打倒的階級出氣還能是什麼?著呀著呀著呀，我想得通我想得通，一部分問題已經想通，另一部分問題正在想通，一部分問題完全理解，另一部分問題即將理解，今天不理解的，明天一準理解。反正是有問題，沒有問題能那樣麼?想出名?就是嘛，就是想出名嘛。為什麼拚命學習，真是為了人民為了共產主義嗎?還不是為了個人出人頭地!太卑鄙了!太反動了!個人主義是萬惡之源啊!個人主義者或遲或早是要走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道路上來的，劉紹棠就是一個明證嘛。說一千道一萬，為什麼向首長瞄準呢?當然是不禮貌，為什麼不禮貌呢?當然是有問題……幸虧是玩具手槍，不然還不是早就成了反革命了?這難道還有什麼懷疑麼?
一個月，他的體重減少了十二公斤，等他一次偶然地約了一下體重發現自己連一百斤都不夠了的時候，他鑿鑿實實地認識到，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反革命罪犯了。階級鬥爭的規律是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曆史發展的規律是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多麼威嚴，多麼無情，多麼有聲有色!這就是政治，這就是人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命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