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到公司了。同我初到時不同,現在它已氣象一新:正麵牆漆成紅色,在周圍環境中格外醒目,已經有許多人稱它為“紅樓”了。
六樓頂,高高聳立著“紅樓夢幻穿越遊”的大字招牌。如果是晚上,它會發出變幻的紅、黃、綠光芒。
下麵樓麵上,還有一個巨幅的電腦彩色噴繪廣告,廣告詞是:
全國第一家虛擬真實人文風景旅遊區
24小時全天候迎客風雨無阻
請您親身體驗穿越紅樓夢世界的神奇感受
廣告上配著寶玉、黛玉兩個人相依相偎親密招手的圖片,金童玉女,美得令人眩目,而且完全是照片形式,極其逼真。
但我了解內情,這其實是甄工手下的技術人員PS出來的,因為寶、黛決不會擺出這麼現代化的Pose,但兩張美麗的臉真的是虛擬寶、黛的麵孔,與遊客們在“係統”內有機會見到的一樣。
我慢慢向小樓走去,眼睛依然仰望著小樓和宣傳廣告,頗為自得,因為這個廣告畫是錢智商、蒼井溢策劃的,廣告詞可是我擬的。
在媒體幹了多年,自然地就有了這種常被人稱為“忽悠”的能力。
“晨老師,早啊。”
我這才發現已走到售票處窗口前,坐在裏麵的金喜萊在向我打招呼。
“啊,你早。怎麼,親自來賣票?好能幹啊,錢總聘你真是有眼光!”
她笑笑說:“人力緊張嘛。”
這時,有人來買票了,我閃在一邊,看見金喜萊按了個鈕,一個柔和的女聲響起來:
“歡迎購買使用‘紅樓夢幻穿越遊’IC卡門票,卡內存有使用次數、個人影像等重要信息,請妥善保存。本卡可多次充值,重複使用。讓我們重視環保,愛護綠色地球家園。”這些話在門票背麵也有。
正式定價後,錢智商就提議采用這種IC卡門票,大家都不大理解,這可比試運營時的紙門票成本高多了,難道他在錢上一貫擁有的高智商變低了?
但他仍然堅持,說“穿越遊”屬於高科技,用IC卡這樣科技含量高的門票才相配,能貯存信息,升級方便。
買票的人走了,我又湊到窗口,問:“這些天‘上座率’怎麼樣?”
對了,這也是“穿越遊”不同於普通景區的一個地方,有座位才能接待遊客,所以大家現在已習慣用這個詞來談經營情況。
她回答說:“離滿員盛況還遠呢。不過,趨勢挺好。我統計過,賣出的票比來的人多很多,主要是‘臥鋪’‘軟包’。我估計這些票是買了送禮的。不管人來不來,錢已到賬了。”
“咱們的門票能當禮品送,好兆頭啊。”
我心想,包間的座椅其實同大廳的完全一樣,僅僅是椅套兒不同、人少而已,且戴上頭盔進了“係統”,感受也沒兩樣,居然受熱捧。
看來錢智商還真懂國人的消費心理——隻買貴的,不買對的。
我走進樓內,門廳牆上掛著噙血先生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他神色凝重,略帶一絲憂鬱。
每次走過,老員工們都會保持靜默,連我也養成了這個習慣。
這位老人,當然是值得享有人們這種敬意的。
我先去了二樓的廳,這裏已經有二十多個遊客了。值班的Operator是新調來的,排行老九,居然在打瞌睡。
驚醒過來後,他打了個哈欠,招呼道:“晨總導遊,早。”
我擺擺手:“可別這麼叫,我不過是個幫忙的。”
“但幫的忙還是挺大的啊。”
“你從哪兒知道的?我好像一直沒見過你。”
“咱原來在技術部,‘地下工作者’。”
見我不明白,他解釋說,“技術部設在樓裏地下室嘛,對,那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但其實正經是係統的大腦、心髒,要害部門啊。”
我頓時來了興趣。我自認和甄工算混得挺熟了,但這事他提都沒提。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問道:“那你具體工作是——”
“造人的。造這個係統內的背景式人物——和電影裏群眾演員扮的角色差不多,就是那些街上過路的,看熱鬧的,屋裏的居民,等等,芸芸眾生。總得有大把大把的人群才像個社會吧?”
他又輕輕地哼了兩句,是《國際歌》的曲調,但歌詞卻改成“是誰創造了虛擬世界,是我們挨踢(IT)群眾。”
我由衷地說:“哦,就算做背景也不簡單啊,紅花也得綠葉配。”
他淡淡地說:“哥製作的不是虛擬背景人,是寂寞啊!”
接著又說:“我倒是想做紅花,誰不想啊,隻是基因已決定咱就是綠葉。甄工嘛,還夠個花。而噙先生呢,是——太陽,對,這麼一比喻你就明白了。太陽照著花和葉。他是從未來時代穿越過來的,我們當助手都不夠格。其實,他是累死的,要是大家全行,主要設計不用耍他一個人,他就不用那麼累了。”
“噙先生真的那麼——厲害嗎?”
“那當然啦。就說這幫人戴的那個頭盔吧,你人躺在這兒像睡著似的,但正在裏麵看、聽、走、吃呢,全跟真的一樣,就是靠這個頭盔發給你大腦各種電脈衝。要不是噙先生的專利、技術轉讓費什麼的,現在一下子進這麼多頭盔肯定是筆天文數字了,它比楊利偉宇航服的頭盔還要高科技!看過《黑客帝國》吧,人後脖梗上一個窟窿,一個紮槍頭似的插頭往裏一插,嚇死人!要用那個,估計一個人都不敢來這兒了。還有,你在係統中看到的人,是不是一張張活人的臉?”
“嗯,真是這樣的。所以我老懷疑是不是真人影像呢。”
“絕對不是。我們用軟件製作的虛擬人,就是個骨架加圖像外皮,再由噙先生用一個特殊的程序來最後完成。就這樣,在他手上一過,人就活了!好像由他注入了靈魂!”
停了停,他以敬畏的口氣說:
“他就是這個紅樓matrix的上帝!其實,如果他還在,還用搞什麼旅遊開發,把這裏的技術、發明啥的整理總結一下,專利、技術轉讓,諾貝爾獎都夠拿的!肯定能把投入全收回來還有富餘。你想想,他那麼一個天才,過去也是巨富,怎麼會做賠本的事呢?”
“你們就整理總結不了?”
“他的東西就像天書,也許五十年、一百年後有人能懂吧。”
我在中心那次新聞發布會上就聽甄工說過類似的話,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隋聲匆匆來了,說:“一批團體客人安排到這個廳,趕緊準備吧。晨老師,你在這裏正好,就請你跟一跟吧!”又簡單交代了一些事。
搖藍旗戴藍帽的女導遊帶著一夥藍帽遊客走進來,外省市的,二十來人,男女老少都有。
這樣的團隊遊客好接待,集體行動大幫哄,不會有人向東有人奔西。
現在我已經輕車熟路了,迎過去對導遊小姐說:“頭一次來吧?暫時把掌控權交給我們吧。”
接著按規定程序說道:“親愛的遊客們,歡迎穿越到紅樓夢世界!請大家到座椅上坐好,配合操作員做穿越準備。大家可能已看過外邊的旅遊須知了,我再強調一下,我們是到舊時代旅行……夫妻或情侶,不要顯得過於親昵,暫時‘男女授受不親’一會兒……”
等我們這夥人在“係統”中互相看到時,我不禁苦笑起來。
現在這個旅遊團不管男女老少,是清一色的古裝藍色袍子,手拎、肩挎或背背一個裝著水和幹糧的藍色小包袱。
幸虧這些人頭一次來,現在光是新奇、興奮了,那些對穿衣最計較的女人們,也沒對“撞衫”這件很忌諱的事醒過腔來,而是驚歎她們輕盈的春裝怎麼一眨眼變了棉袍。
一位中年女士倒是有點不滿,但抱怨的完全是另一碼事:“我的珍珠項鏈怎麼沒給我帶進來啊?”
另一位的回答也妙:“那項鏈和這衣服一點不搭,會讓人笑話的!”
我帶領著這夥人向觀景點進發,一麵打開送話器,低聲招呼老九,喊了幾聲,他才回了話。
“老九啊,我知道,讓你像黑客帝國那樣,‘槍,很多的槍’你確實搞不來,係統裏肯定沒有。但弄幾件起碼顏色不一樣的衣服,還沒那麼難吧?現在全團整個一夥‘藍精靈’,也太紮眼了。”
“哦,我是想給你減輕點負擔,免得團員走散了不好找啊。”
聽我沒吭聲,他趕忙說,“好好,是我圖省事了,這兩天加班太多,迷迷糊糊的。意見挺大嗎?”
“他們是頭次來,還沒想到挑這個碴。”
“那就好,下回不會了。不過你別擔心被人笑話,那附近一堆傻帽,你揍他,他可能都不會跑。”
“怎麼會這樣?”
“資源有限啊,保重點人物,賈府那些貴族啊,你懂的。和教育重點校、重點班一個道理。”
我無語,停了會,想起他是剛來的,有些事不一定很清楚,便又叮囑他:
“我知道你們累,打起精神堅持下吧!這個團可是掐點遊的,到時候別忘了通知我。這裏麵鍾表不是哪塊都有,就算有,也和咱外麵不同步的!”
“放心吧,我不會誤事的!”這回他的聲音裏沒那麼多睡意了。
我們已到了預定的地點。今天,這夥遊客們要觀賞的是元妃省親。
經過多日運行,錢智商組織有關人員已總結出了一些針對不同遊客的預案,以取得最好效果。
例如,像眼下這個首次來的旅遊團,一般就安排看這個《紅樓夢》中最喜慶熱鬧的場景。任哪個影視,也搞不出如此宏大壯觀的真實場麵,絕對的皇家氣派,即使隻是在賈府外麵的街上看看,也足以把一般沒見過大場麵的遊客唬個屁滾尿流,鎮得他們一點不敢亂說亂動,保證首次遊萬無一失。
看完省親場麵,再領他們逛逛上元節的盛大燈展,強烈刺激的場景會讓他們留下極難忘的印象,幾乎必然會有再次來玩的想法。回頭客可是做任何生意都特別重視、歡迎的啊。
站在榮國府正門前火樹銀花的大街上,周圍是一堆一堆看熱鬧的百姓,我和這夥遊客就像隻有一張雜牌(本人)的一副“清一色”立在雜亂的麻將堆中,夠突出醒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