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記憶(1 / 3)

由洋伯樂和洋後門引向世界的中國小馬駒

當閉關鎖國的中國門窗洞開,開始與世界各國在文體、經濟上廣泛交流的時候,一股二、三十年代就時興的崇洋風氣也沉渣浮起了。出國考察、自費留學成為時髦的舉動。若是受了外國專家、博士的抬舉,授予碩士、博士頭銜,或給予一字片語的好評,身價也便大漲。好象外國饋贈的頭銜、名位比土產的貨真價實得多。人們不乏詼諧,把發現、引薦中國人材學士的洋人稱為洋伯樂,把私找門路出國的行動稱之為走洋後門。自然,沾點洋氣的中國人並非全是泥眙金身,也有二十四X金佛的。還有如胡曉平這樣的歌唱家,本來是塊和氏璧,卻不為人識,非得去布達佩斯雕琢一番,才見斑斕。可見中姓伯樂的稀缺。

身高一米八零的傅海靜塊頭雖大,本事卻低微,從總政歌舞團入中央音樂學院歌劇係深造五年來隻會一心專讀音樂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快大學畢業了,社會關係學還是幼兒園的程度。愛人王晉川是本團的舞蹈演員,部隊精減整編時轉業了,卻分到一個

街道辦事處去和老太太們打交道,不僅專業不對口,脾氣性格也―時難以老化。他並沒有找個後門去想方設法調一調工作。可這一次,傅海靜竟然要出國了!不知內情的人以為他得了洋伯樂之力,走了洋後門,這種認識,實際隻對了前一半。

八三年的四、五月份的一天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領隊莫紮爵士來到了中央音樂學院歌劇係,說想聽一聽中國學生的歌唱。兩位指導老師王福增和蔣英就把小傅帶來了,同來的還有張積民、李洪深、劉躍、薑詠、梁寧等。這種世麵見得多了,所以小傅甚至沒有記清這位洋先生叫什麼名字,隻模糊地印下了一個外部特征一五、六十歲年紀,禿頂,個頭差不多和他一般高。

唔,他唱了,並且認真地唱了,這並不是因為麵前站著幾個外國人。在林蔭道,他對著兩旁的樹;在夜深時,他對著滿天星星,都是這般嚴肅而汄真的。他唱巴赫、亨德爾,唱莫紮特、貝多芬,他在外國古典作曲家的旋律中穿行,歡樂和悲哀都和他們合著同一個節拍。他忘記了外賓的存在,甚至忘記了自己。

他原不指望有什麼很高的評價,因為英國、法國、德國這樣的國家的聲樂達到了極高的水平,而他唱的又是這些國家音樂界老祖宗的歌,相比之下,也許是摩天大樓對比於我們前三門的十幾層樓吧?淮知莫紮先生的評價競出乎他的意料:啊,我感到驚訝!我原以為你們的演唱不會有這樣高的水平,我今天卻聽到了髙水平的演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臨別前,他同老師、同學一一握手,還說了這樣一句話:希望以後能在倫軟的比賽中見到你們。

尋常的一句客套話,如同喊一聲再見一樣地輕易說出,也容易遺忘,至於那髙度評價的恭維之詞,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種禮節罷了。誰免費聽了一場獨唱音樂會,不對演唱者贈送幾頂

高幘呢?十幾個英鎊一張的票價有吋出不起,信口而出的讚譽卻永不會有短缺的時候。也許,莫紮爵士的慷慨之處僅在於此吧!

傅海靜很快把這件事忘了,他想不到這個小小的插曲,原來是他生活中一個重大主旋律的前奏。

七月下旬,中央音樂學院收到了莢紮爵士的一封來信,信的大意是:我在中國逗留的0子裏,聽到了貴院一些學生的演唱,認為他們是非常有音樂素質和才能的我很希望他們能到英國來,參加十月份舉行的國際比賽。現正式邀請傅海靜和梁寧來倫敦,參加本屆本森一一赫傑斯聲樂金獎賽。

當學校把來信的大致內容,通知到傅海靜本人時,這位二十六歲的青年人,激動得有些不能自已了。能夠到世界舞台去參加一次國際比賽,是他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象乳毛未幹的小鳥,不敢想象要作一次萬裏飛翔一樣。但不敢想象的事情正從想象中走向現實,他隻消一撲就能把它捕捉到,他怎會放棄這個手到擒拿的機會呢?

然而,這一撲並非易事。

第一輪比賽是錄音磁帶的比賽,不必去人,錄音帶通過了初試才允許出國。錄音帶送到了有關部門被扣壓了好些天,待到學校催促了幾次,才被獲準送出。由英國大使館送到倫敦,已晚了好幾天了。有關部門的理由是充足的,對於洋後門,要從嚴掌握,國家還窮,沒有那麼多外彙往後門裏送,因為這後門通尙的,是《西遊記》裏麵那樣的無底洞呀但傅海靜雖然得力於洋伯樂,卻絕沒有走洋後門,那是人家的正式邀請呀!對方不是他的親朋故友,而他也沒有賄賂任何人,實際上,要賄賂也沒有錢,因為他還是個一介寒儒。人家隻不過看中了他的嗓子,熱心提攜或許是借助於他為中英友好作出點貢獻吧!

第一個難題解決了,緊接著遇到了第二個難題,由誰來替傅海靜和梁寧支付這一筆旅差費?

因為這不是國家計劃中的安排,誰也不願付出這筆意外款項。傅海靜和梁寧決心已下,萬難更改,他們把自己立的字據放到院辦公室的桌上。我們深知國家目前經濟困難我倆願意自己承擔除由香港赴英國之外的一切其他費用。香港到英國的機票由舉辦比賽的單位提供,這就是說,他們決心不花國家的一分錢。困難解決了,一切部門為他倆的出行擰亮了綠燈。八月十八日,消息傳來,兩人都通過了第一輪比賽,進入了第二輪比賽。從這一天到九月十九日,隻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傅海靜既要量服裝、購置隨身攜帶用品,又要辦理護照簽證、預購機票,更為主要的,是還得準備曲目。他自己安排的曰程表上,擠不出一點水份,找不出一絲空隙。早上530到730,背歌,上午8.00—12.00,琴房練歌,下午辦事,晚上合伴奏。愛人王晉川懷孕已七個月了,受人服侍的人還得伺候著他。更叫人感動的是王福增和蔣英這兩位年事已高的教授,幾乎每天盯著這個寄托著他倆全部希望的學生,不許他在練習中有一絲一毫的疏忽。至今翻開小傅的樂譜,還能見到他們用鉛筆在樂句上麵記下的殷殷囑咐:不行,這裏太重了!再悲些!音色在這裏要有變化,如此等等。因為這兩位導師深知,在那些藝術造詣高如阿爾皁斯山脈的大師麵前,任何一點細節上的草率處理和情緒上的錯誤理解,都會導致不可挽回的失敗。傅海靜還得感謝歌劇團的鋼琴伴奏錢致文同誌。小傅在學院裏的伴奏老師回上海、探親去了,老錢就主動來幫忙,他明知這是完全盡義務,自己是不能出國的,還是冒著酷暑,一課不拉。傅海靜在他悅耳的琴音裏,聽到的是一個淨化的靈魂在歌唱。

三十天時間,沒經得住他深厚的男中音的幾次唱,就象他錄的那一盤磁帶,很快就轉到頭了。從北京到香港的機票是三百七十四元,他倆向音樂學院借了兩倍的這個錢數,登上了南飛的波音707飛機。

行路難,一個小夥子和一個二十五歲的姑娘剛降落在那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裏,就殺來了三個下馬威。第一個下馬威是同贈他們兩人的:下了飛機無人接站,早已準備好的去倫敦的飛機票找不到。梁寧的裝衣服、樂譜的箱子被別人看錯,提走了。沒有樂譜,怎麼請外國人伴奏?簡直要了她的命,急得這位廣東姑娘幾次掉下眼淚來;而當他倆終於拿到機票時,由於傅海靜的名字應該是7打頭而寫了一個5,不讓上機。逼得他再去找那家辦理英國機票的部門聲明,這個部門的辦事員說要發報請示倫敦,等回電再說。

在機場坐等了七小時,肚子餓得直發表議論。他倆沒有錢吃飯,那癟三相,真有點象瞧著別人吃燒餅直咽唾沫的蝦球和三毛。最後還是梁寧想起自己有位老師在香港,打通了電話。這位老師特地從香港趕到九龍,領著他吃了一頓飯,臨了還幫助付了二百港幣的機場人頭稅。他們最後的結局也象中國老百姓愛看的大團圓結尾一樣,倫敦回電了,說傅海靜的名字可以更正,拿錯箱子的英國人也把梁寧的箱子送回來了。兩人總算在抹了幾把虛汗以後,坐上了英國航班的飛機。

這幾個下馬威象幾片沉重的鉛色的雲,緊緊壓在這兩個青年人的心頭。傅海靜是不信迷信的,卻有點相信預感,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有好運氣的人總是一帆風順的,而他卻屢遭挫折。八零年上海聲樂競賽,他因為行政關係還沒有從部隊遷往學校,被罷免了參加權。後來想去法國參加國際比賽,在國內的預76選中,他在學院的選拔賽就落選了。因為一些教師囿於學派之見和門戶之爭,生怕把他的分打高了委屈了自己培養的學生,因而他的分被打得低低的,低到那條錄取線之下。而這次呢?又碰到了這樣壞的兆頭。我的幸運將開始了嗎?不,不,永遠永遠不會為我煥發這是他要唱的《漂泊者之歌》中的歌詞,總不會是他的寫照吧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寒噤。飛機,這時正鑽進象大海一般濃厚的雲層。

小卒子顆洋過海,勝過了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

他如今站在倫敦英國皇家音樂學會的小音樂廳裏了,麵對著一百多位聽眾,開始傾訴他對那些紛繁複雜的詠歎調和古典藝術歌曲的理解。那坐在前排的,有十名評委會的委員。委員們坐著,卻象聳立著、堆起了一座音樂上的喜馬拉雅山,要翻越他們,獲得他們的首肯是極不容易的。這裏麵有英國皇家歌劇院的藝術總監、樂隊指揮,還有美國、比利時、瑞士的著名老一輩歌唱家,意大利米蘭歌劇院的負責人。他們那冷漠的、尖刻的眼光—齊投射在傅海靜的身上,比音樂廳明亮的燈光還要刺眼。燈光是照在他身上的,這眼光卻直射進他的心裏,任何一點點瑕疵,:都逃不過這種目光的透視。

按理,他已經是一個幸運者,夠滿足的了。參加這次比賽的有美國、英國、瑞士、挪威、東德以及中國等十八個國家和地區的八十二名選手。第一輪錄音磁帶的比賽中,就被刷掉六十五人。小卒子過河,當車使,他這個在國內都可稱為無名小卒的人,還沒過洋過海,就比關公厲害,淘汰了眾多的選手了。剩下的十七名選手中,有許多是跟歐洲有名的指揮家演出過,擔任過不少歌劇中的主要角色,聲名早已彪炳世界舞台的人。而他呢,有多少中國觀眾知道他的存在?實際上,評委會對這兩個所有選手中最年輕的中國選手並不抱什麼希望,但為著對中國的友善,為著安慰兩顆稚嫩的心,他們通過中國大使館傳話給傅海靜和梁寧:中國隻要能進入半決賽,就太好了;如果進入不了半決賽,請不必感到意外。當使館負責接待他們的小沈同誌如實相告時,這劑所謂止痛良藥反而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插進了這兩顆高傲的心:太小瞧我們了,一定要唱個兒給他們聽一聽!如果說撫慰是對彈簧的壓縮,效果卻是一種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