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虎關(十四)(2 / 3)

“誰的樣子好?老娘也沒吃成個紫頭蘿卜。老娘怕也叫風卷跑哩。成哩,你老賊當個好人,把丫頭送到陳家門上去。可娃子的媳婦子你生發。”

“成哩成哩,那古董……”

“呸!”老漢話沒說完,就招來一臉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你大買賣小買賣地嚷了幾十年,屄瘋犯了似的。也沒見嚷來個麻錢兒,反倒把老娘的豬錢黃豆錢菜籽錢搗騰了個精光。你還有臉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個坐咕咚。熱屁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爺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吱唔……”

老漢漲紅了臉,口半張,手指老伴,半天,卻倏地泄了氣,“你個老妖,嘲話說了半輩子……你少欺老子。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要是老子發了,非……”

“把老娘囫圇吃上,扁屙下來!”瑩兒媽啐道,“老娘把你從前心瞭到後心了。吹大話,放白屁,老娘承認你是個家兒。幹正經事,你連老娘的腳趾頭也不如。”

“好……好……”爹把脖子一縮,陰了臉,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模樣。

瑩兒媽也懶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漢一眼,哼一聲,望了小屋,說:“那徐麻……親家,也是個好心。那娃兒,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來。你丟下,誰養活?那兩個老鬼,土湧到脖子裏了,說不上哪天就咽氣。那猛子,天生一個愣頭,連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禍招災,說不準哪天犯事,不是叫關班房子,就是吃鐵大豆。那靈官,連個屁影兒也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熱飯,娃兒能指上?那小禍害,遲早嫁人。你的娃兒,你不養誰養?就算猛子們心好,看在憨頭的份上養活娃兒,可人家的女人願意嗎?人家又不是‘帶肚子’‘車後捎’,又沒在娘家門上叫人下了種,憑啥沒過門就當媽?寧務息個榆樹子,不務息個侄兒子。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養娃兒。怪事。就是個親爹,另娶了女人。娘後了老子也後了。何況,本來就不是人家親生的。不信猛子靈官會為娃兒,跟女人爭個紅頭黛臉。”

瑩兒木呆了臉。初時,她還反感媽的話。漸漸地,媽的話打動了她。她不能不承認媽說的是實話。村裏人把不是親生的叫“抱疙瘩”。“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人常說,雲裏的日頭,後娘的指頭,最是歹毒的。

瑩兒聽過涼州小調《哥哥勸妹妹》,妹妹受不了婆婆的氣,想尋短見。哥哥便勸。勸的內容很多,瑩兒忘不了其中一句:“天爺要是刮上一個漩渦兒風,小娃娃沒個媽媽孽障得很。”那冬天的漩渦兒風,四下裏亂躥,蹲到哪兒都避不了風。衣服單薄了,就隻能抱個膀子,在牆角裏瑟縮了。那場景,瑩兒一想,心就哆嗦。

媽的聲音又響了:“長疼不如短疼。一咬牙,啥都解決了。人家法律,在那兒擺著哩。娘養兒子,天經地義。你前怕狼,後怕虎,最終受罪的,還是娃兒。再說,你一個心,又分不成八瓣兒。你也拽,我也撈,東一塊,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個猴相了。我看,一句話,你同意,叫人家斷去。法院斷給誰,就是誰的。”

這時,瑩兒才發現,自己已給媽引岔了路。媽東攪西攪,把她的心給攪渾了。仿佛,她已接受了媽的安排。有爭議的,僅僅是娃兒。

好容易,瑩兒才從媽營造的氛圍裏掙出。……為啥老想到要離開娃兒呢?那寡,也是人守的。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在村人眼裏,守寡也天經地義哩。隻是,蘭蘭不來,媽不會放她去。換親就這樣。一個繩兒,拴兩個螞蟻,誰也別想自個兒亂跳彈。但蘭蘭是蘭蘭,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過。自己當牛做馬,給白福苦出個媳婦錢,贖出自己的身子來。但這想法,又是多麼天真啊。一家人地裏刨一年,也見不了幾個錢。那一疙瘩媳婦錢,想想都頭暈。看來,自己真成風箏了,牽線的是媽,那線繩兒是錢。

但瑩兒也怨不得媽。明擺的,蘭蘭不來,白福得另娶,得花一大疙瘩票老爺。白福畢竟是“二婚”,女方圖不上人了,就要圖錢。媽把她許給趙三,不也是圖錢嗎?

媽的嗓門大,響不了幾聲,瑩兒的腦子就渾了。自進了娘家門,媽的聲音老響。那飛動的嘴唇也老在腦裏閃。時不時的,瑩兒的腦子就渾了。腦子一渾,啥都模糊了。但模糊不了的,是奶子的脹。一脹,總能扯出娃兒哭聲。那哭聲,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厲,一直扯出瑩兒的淚來。

她抹去淚,歎了口氣。老覺得,有根繩子,縱縱橫橫地捆了心,叫她無片刻的輕鬆。但那想法卻越來越凸出了:她不想從“靈官嫂子”變成“屠漢婆姨”。飛出的鳥,總有回窩的時候。她等。

那就嫁給猛子吧。蘭蘭回來,好。不來了,叫婆家出些錢,再給白福娶一個。這錢,算她借婆家的。將來,由她變驢變馬苦著償還。她想,說明了,猛子一定會同意。

她決定說服媽媽。要是媽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脅。

5

後晌,風開始嘔嘔亂叫。沙子一綹子一綹子在天上躥。聽說躥到太平洋去了,聽說遲早會填了太平洋,聽說聯合國著急了,給了中國好多錢,專門用於治沙。還有許多“聽說”,瑩兒也不去管它。隻是一見風,瑩兒就想到涼州小調中的“漩渦兒風”了。娃兒在風中瑟縮著。眼大大的,脖子細細的,像電視上的“小蘿卜頭”。怪。娃兒還不會走路,咋會在風中蹣跚地來去呢?那腿,麻杆似的,身子搖晃著,在沙上踩出一長串歪歪扭扭的腳印。瑩兒的視線便模糊了。她想到了一張照片,兩歲的靈官正在吮指頭,小雞雞露在外麵。……她心裏又有溫水似的東西蕩了。隻是這感覺,很短,蕩不了幾暈,又息了。

不想那冤家了。瑩兒想。

說不想,可心總是不由她。那一幕幕銷魂的場麵又出現了。瑩兒臥在坑上,麵對了牆,時而甜暈,時而悲淒,時而微笑,時而切齒。

瞅個機會,瑩兒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媽一聽,就躁了。媽一躁,就吊了臉,立了眉,啥話都往嘴外迸。這時,瑩兒就懷疑自己也是個“抱疙瘩”,不是媽親生的。媽的話難聽,認定她已和猛子“那個”了,罵她“老的嫩的都想啃”。瑩兒氣蒙了,但瑩兒不回罵。媽畢竟是媽。世上無不是的父母。想罵了,叫你罵幾聲。想打了,叫你打幾下。誰叫你是媽呢?隻是那眼睛不爭氣,淚一個勁兒外湧。嘴倒爭氣,胸腔裏的嗚嗚一冒上來,就叫嘴咽下去了。瑩兒就木了臉流淚,時而,咯嘰一聲,咽下要外噴的嗚嗚。

然後,瑩兒就蒙了頭,麵朝牆,絕食了。這一手,瑩兒不常用。小時候,娘不叫她上學了,說“丫頭天生是外家狗,白花錢。”瑩兒就用過這一手。後來,媽鬆了口。這一回,她是鐵了心的,媽要是真不鬆口,她就餓死。活到這個份兒上了,死反倒是解脫了。

風在窗外嘔嘔。一塊蒙窗的塑料紙鼓蕩個不停。先前,這兒安的是玻璃。後來,媽和爹打架,媽把大立櫃上的鏡子和窗戶上的玻璃都打了個淨光。打了就打了。蒙了塑料紙也一樣。隻是起風的時候,那塑料紙就瘋了,一鼓一鼓,啪啪地響。也好,反倒時時壓息了風聲。

媽進來了。還有一個人。從那絲絲絡絡的清痰聲上可以聽出是徐麻子。對他,瑩兒很是厭惡。他老涎了那雙賊眼望她。一次接開水時,還趁機捏了瑩兒的手,仿佛他眼中的守寡女人都是饑不擇食的貨色。平心而論,瑩兒也想,尤其在夜深人靜想到與靈官“鬧”的場景時,瑩兒也渴盼再和靈官“鬧”一場。但那對象,隻是靈官。女人怪,心若真盛了一個人,就再也無別人的立足之地了。但要是命運逼她接納猛子的話,她也隻好接納了。這就是女人。

一隻手撫在她額頭。從質感上辨出,是徐麻子的。媽的手很粗糙,鋸齒一樣。徐麻子的手很綿,是典型的遊手好閑不幹體力活的手。瑩兒很厭惡。她真想朝地上吐口唾沫,說:“哪兒來的破頭野鬼?”可她又抹不下臉來。她隻是伸出胳膊,用力擋去,用力量的強度來顯示自己內心的不滿。

“沒發燒呀?”徐麻子訕訕地說。

要說,徐麻子也是個人物呢。沒這號人,村裏就有許多不便。比如,你的丫頭大了,看上了張五的兒子,你就不能自己問。一問,成了當然好。不成,就叫人打了臉,丫頭的身價也掉了,就叫人抓了話把:“喲,那丫頭,送貨上門,人家還不要呢。”別的小夥子也會說:“喲,那貨,張五的兒子都看不上,我能看上?”有了徐麻子,他就把話吆遠了,給你東提一個,西說一個,探你的口風,或是誇姑娘,或是想個法兒,叫張五開口求他。這一來,反倒變成張五求女方了。徐麻子這才打個口風:“成哩,親家。我給你打問一下。成了,是你娃子的造化。”但徐麻子的討厭之處在於以己度人,他以為趙三好,就以為瑩兒也喜歡。他以為寡婦難熬,就以為瑩兒也一定想男人。他以為是好事,就不擇手段地撮合了。

聽得媽說:“誰說沒發燒?放著那麼好的掌櫃娘娘不當,偏要鑽那個稀屎洞子。那個猛榔頭娃子有啥好?小小兒,就和雙福女人明鋪暗蓋。你嫁了,能有好果子吃?”

媽一說話,就能戳到要害上。那猛子,最叫瑩兒難以接受的,就是這了。先前,與己無關時,一想那事,便當成笑料。於今,一想要嫁他,心裏總是別扭。瑩兒自小就追求完美。一個東西殘缺了,寧願不要它。可那趙三,難道就完美了?自己呢?在別人眼裏,不也殘缺了嗎?媽老說:破鑼有個破對頭。那麼,我就當那個破對頭吧。

徐麻子說:“那事兒,也沒啥?好男兒采百花呢。問題是,蘭蘭來不?她來,你就去,沒說的。不來,規矩在那兒擺著。你哥又不能打一輩子光棍。人活著,可不能光顧自己……蘭蘭可放出風來了,寧屍首子喂狼,也不進白家的門。”徐麻子的話,也是見血封喉。

“進,也,不,要,她。”瑩兒媽一字一頓地說。

瑩兒想說:“那沒妹子的人,都打光棍了?五尺高的漢子,自個兒不去掙錢娶媳婦,叫妹子換,不嫌丟人?”但她隻是咽了口唾沫。這些話,說了沒用,還不如不說的好。

“養兒養女沒用。”瑩兒媽說,“還是計劃生育好。生的多,操的心多,流的汗多,苦成個驢,卻沒個貼心貼肉的。誰都有吃飯的肚子,無想事的心。就我一個老鬼,有一天蹬腿了,你們還餓死不成?”

瑩兒想說:“那些沒娘沒老子的,也沒有餓死。你為啥不省些心,叫兒女也按自己的性子活一次?”明知這也是沒用的話,也咽進肚裏。

徐麻子道:“有些事,也不能由了兒女的性子。哪個娘老子不為兒女好?畢竟,人家多過了幾個八月十五。沒經過的見過,沒見過的聽過,沒聽過的想過,多少有一些老經驗。”

瑩兒心裏冷笑:“老經驗是多,可這日子,咋越過越緊窄了?咋連個媳婦也娶不起了?還得一次次拿女兒換。”但她隻是歎口氣。這些話,還是埋在心裏好。明明是大實話,媽會當你抬杠呢,反倒氣壞了她。

“就是。”媽得意了,“這日子,打我的舌頭上來了。我說這世道越來越壞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為啥?人心壞了。瞧,人心一壞,天也壞了。刮黑風,起黃風,飛沙走石的……聽說,狼也反了,沙灣的豬叫狼吆了,羊叫狼咂血了……以後,日子還要苦哩。”

瑩兒心道:“那你的心呢?是善呢,還是惡呢?你說人心惡了,天就壞了。那你為啥不善些?”可進一步想,就難用善惡的標準評價媽了。媽的想法做法,對兒子來說,似乎是善的。平心而論,媽有媽的難處。女兒終究得嫁人。兒子終究不能打光棍。家裏卻一貧如洗。地裏刨出的,至多混個肚兒圓。媽也是為了生存呀。上學時看《駱駝祥子》,她最恨小福子的爹。那老頭,惡口惡言地埋怨小福子不拿自己的本錢養活家。現在,瑩兒才理解了他。她相信,要是爹媽能想出別的法兒,就不會這麼逼她了。小時候,媽最疼她,爹也最疼她,從不叫她受太大的委屈。

這幾天,爹外出得格外勤,帶來的訊息也總是激動人心又虛無縹渺。瑩兒知道,爹在安慰她。爹沒出口的話是:“等爹搗個古董弄上一筆,你想幹啥也成。那趙三算啥?”爹瘦得很快,尖嘴猴腮了。十年前,爹算過一筆賬,得出個結論:“種莊稼白種,苦白受,至多混個肚兒圓。”自那後,爹就不再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上。大買賣是他的夢想。沒有了它,爹就沒了活頭。所以,他總是樂此不疲地上當,津津樂道地構畫,把自己的未來設計得比“極樂世界”還美。

瑩兒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許久了,她老想放聲為爹一哭。

6

徐麻子和媽你一句我一句,勸說了半晌,像拿棒在冷水上敲,沒起大的作用,就出去了。

屋裏倏然靜了。

瑩兒絕了幾頓食,有些餓了。但這把戲既然開始了,就得繼續下去。這是“黔之驢”的最後一擊了,若唬不住媽,隻有任其宰割了。所以,她一下下為自己打氣。

想來好笑。第一次聽到她和猛子的話題時,她感到好笑,覺得那想法辱沒了自己。現在,它卻成為命運的奢侈了,須以絕食相脅,才可能實現。想想,真是好笑。世事無常,以至於斯。

……明知將來,也不免無常。但她還是願忍受一切苦難,以守候那心中的淨土,等他回來。回來,又咋樣?她不去考慮。她隻完成這個過程吧。人生,重要的是過程,而非結果。生命是個過程。愛情是個過程。一切,都是過程。因為所有的結果,隻有一個:死亡。萬事萬物,都是無常的,永恒的隻有死亡。那我就守了這過程,迎接那永恒吧。

淚又溢出了。流吧,有淚流,也是幸福的。怕的是,不久,連哭的心緒也沒了。那時,生和死便沒啥區別了。趁現在還能流出淚來,多流些。

哭了一陣,覺得尿有些憋。瑩兒爬起身。頭有些暈。她用手指攏攏亂發,取過鏡子。鏡裏出現的,是一張黃縹縹沒有血色的臉和一雙通紅的眼睛。瑩兒取過毛巾,仔細擦擦。她不想叫村裏女人看出她的傷心來。當初,她可是“花兒仙子”哩。現在,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明知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她還是努力鮮活了臉。雖說那鮮活仍掩不了憔悴,但掩不了就掩不了吧。有些鮮活,總比沒有好。

下炕,穿鞋,穿了外衣,出了門。院裏,紙片亂飛。天空仍黃蒙蒙的。樹在風裏搖擺得慌。瑩兒身子有些軟。她扶了牆,一步步挪出去。

路過旮旯時,瑩兒聽到了奇怪的響動。似乎是徐麻子的喘氣聲。媽的聲音很輕,但聽來清楚:“放心,不來。那兩個死鬼,不到黑不進屋。”徐麻子喘籲籲道:“咋沒水?”媽笑道:“你得哄呀……早背了。許多年沒這事了。一見那老鬼,就沒那心思了。”門扇被擠得吱扭亂響。

瑩兒一陣惡心。腿一軟,身子趔趄了,萎倒在門前。那門,被瑩兒無助的手撞了一下。屋裏頓時寂了。她腦中嗡嗡叫著,掙紮著起身,出了莊門,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風很大。一股股勁吹而來,迷了眼,也迷了呼吸。瑩兒背了風,喘一陣氣,想:“她咋能幹這事?”想到爹的可憐樣子,她有些恨媽了。

方便後,瑩兒在風中靜了一陣。心裏的風蓋過了心外的風。那亂搖的枝條也搖進心裏了,心很亂。遠處的天上,黃雲滾滾。看來,這風一時半時停不了。可憐那沙子,由風吹了,無規則地飄零一氣。但風終有寂的時候,沙也終有靜的時候,但自己的心和身,何時能靜呢?

呆了好一陣,瑩兒發燒的臉才正常了。她有些怕見媽了。素日裏,老見她鋼牙鐵口地誇自己正經。今日個,媽分明在“賄賂”徐麻子,好使他盡心盡力地成全那“好事”。依媽的性子,定然看不上那張惡心的麻臉,可她……瑩兒真為她惡心。方才那一跤,一定驚了他們。咋見她的麵,成了一個難題。

她忍了幾忍,仍不由得一陣惡心,幹嘔幾聲,隻嘔出幾個嗝來。

“瑩兒――”

扭過頭,見爹抱了膀子,在風裏走來。身後的風沙,一股股卷爹的脊背,把爹的身子都刺小了一半。那幾根黃胡子被風肆虐了,在爹的臉上耀武揚威。一滴青涕懸在爹的鼻頭。一根草繩勒在爹的腰間。這樣子,活脫脫一副乞丐相了。

瑩兒很想哭。

爹卻笑了:“丫頭,我那事兒,有九分成了。成了,給那老妖一萬,叫她別再逼丫頭。我的瑩兒,畫上的人兒,啥時候這麼委屈過?丫頭,誰也不嫁。等買賣成了,我養你個老丫頭。”

瑩兒的眼裏湧出了淚,背了身,用力眨眼。那淚,飄風中去了,不知去向。

爹老這樣。“九分成”了一輩子。可爹的心,瑩兒懂。爹也能體諒她。瑩兒鼻腔一酸,她差點答應爹嫁趙三了。賣了自己,叫“跌絆”了一輩子的爹過幾天清閑日子。

“走,屋裏走。這風,可利呢。臉上一有水,就叫風吹皴了。”爹伸出手,抹去瑩兒臉上又滾下的淚珠。

瑩兒這才記起了那響動。叫爹撞見,多難受呀。爹可憐。媽可憐。自己也可憐。她輕歎一口氣。爹又勸了:“愁啥?丫頭,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黃天不負有心人呢。我不信別人能搞大買賣,我連個炒麥子也撿不來。隻要撿來一顆。隻一顆。嘿,就夠你丫頭吃一輩子了。走,走,屋裏走。”

瑩兒聽到媽特有的大嗓門遠遠傳來,才跟爹進了屋。媽在廚房裏響著鍋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聲音很大。瑩兒明白媽的意思:“老娘方才可沒做啥呀?老娘正做飯呢。”瑩兒望望爹叫風吹得發青的臉,鼻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