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虎關(十四)(1 / 3)

“烏雲遮住了滿天星,一陣陣雨來一陣陣風。”

1

瑩兒哭啞了嗓門。她想孩子。

娘家彌漫著一股煩躁的氣氛。白福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泡在一起。爹又將目光轉向古董,整天跑揭墓賊家。

母親卻老和徐麻子嘀咕,話題仍是那屠漢趙三。徐麻子帶趙三上過門,那模樣,胖,油,頭似豬頭,一喝酒,鼻子就成了紅皮蒜頭。那大形勢,和大頭相似,但少了豪爽,多了蠢笨。瑩兒一見就反胃。她明白,媽之所以把趙三誇成天上也少有的稀罕物件是因為他有錢。宰豬殺牛十幾年了,那四寸寬的刀兒都成柳葉兒了,腰裏自然憋了。現在,趙三又在白虎關開了金窩子,據說發了好些橫財。他放出風來,為瑩兒不心疼錢,要是能帶上那娃子的話,價碼還會長一倍。因為,兒子難得,胡子難得。趙三的前妻就是不生養被他打跑的。沒兒子,他心中總是沒底,更難保日後能生個吊把兒的。有了那個腰不疼的娃子,打個噴嚏,都理直氣壯似打雷,價碼當然要長了。

瑩兒媽卻說:“你怕啥呢?我的丫頭能生一個,就能生十個。”她知道,叫丫頭站娘家是天經地義,牙口硬幾下,沒人敢放響屁。可那娃子,是憨頭的根,人家拚了命,也不會放的。那夜,她親眼見過女親家撲上來叼搶娃兒時不要命的模樣,心裏總是很虛。再說,她的心雖硬,但還沒硬到把人家娃子搶來賣錢的地步。

徐麻子卻說:“那娃子,明溜溜是你丫頭的。你去問問法官,爹死了,娃兒跟爺爺奶奶,還是跟媽?明擺的。國家在法律上都規定了,天經地義。”

“是嗎?”瑩兒媽疑惑了。她不信法律會規定把人家的“根”搶過來。徐麻子說:“騙你,我祖墳裏埋的是老叫驢。”瑩兒媽才有些信了。但信歸信,一想要從女親家手裏把娃兒弄過來,心裏卻沒底。不,不是沒底,簡直比登天還難,就說:“那老妖拚命哩。那娃兒,比她的命還重要。丫頭站娘家,都不叫帶娃兒……算了。那娃子,你頭想成蒜錘子大也不行。娃子金貴。你想娃子,人家也想娃子。再說我也抹不下臉,人家死了一個,我再去搶另一個,叫人聽了,像啥話。”

“那是你丫頭的,咋算搶?”徐麻子道。趙三給過他口風,要是真能弄來娃子,給他兩千塊。這數字,多出單純的媒錢好幾倍,他自然要極力攛趕。“娃娃跟媽,天經地義。你活活地把吃奶的娃兒從奶頭上揪下來,才缺德呢。”

這一說,瑩兒媽就動心了。幾天來,瑩兒老哭,老嚷著要去給娃兒喂奶。那奶子,更是脹,一脹,就把瑩兒的眼淚脹出來了。媽雖狠心地不叫她回去,心中卻也疼她。看到她黃縹縹失去水分的臉,總是難受,就說:“你去打問一下。若真是法律上規定了,也是個說法。”

徐麻子笑道:“早打問了。推磨的不會,撥磨的會。我問的那個,還是個律師呢。他說這案子,要是他接了,準給你一個囫圇娃子。”

“乖乖,又得花多少錢?”

“不叫你花。人家趙三出,花多少,都歸他。再說,人家隔三間五,就請法庭上的人喝酒。炒麵捏的熟人呢。他也問了,沒問題。隻要你們同意,他叫人寫個狀子,遞上去,就受理。”

“同意,同意。”瑩兒媽歡快地說。天上掉下個元寶來。原以為娃子是人家的,誰知“法”上是自己的。真叫她意想不到的高興。但一想到憨頭死後女親家悲痛欲絕的模樣,她就有些不忍心了;再一想女親家和她吵架時立眉紅臉的潑婦相,心立馬又硬成石頭了。就這樣,她忽而不忍心,忽而成石頭。變了幾次,明擺的利益占上風了。更想到了白福養娃子的那份艱難,若丫頭過去,養不下個兒子,怕又要受孽障了,就說:“親家,有你哩。你看著辦吧,成了,虧不了你。不成了,也不怨你。原不指望能要來娃子。你不提,我還在鼓裏蒙著呢。”

“燈花兒撥了,燈才亮哩。”徐麻子笑道,“別的,不用怕。怕的是你丫頭心軟。到法庭上,千萬不能當鬆溝子貨。”

“不會,不會。這丫頭,想娃兒,都有瘋了。”

2

瑩兒真有瘋了。

娃兒老在耳旁哭喊媽媽。瑩兒的心都碎了。

徐麻子一來,她就出了莊門,沿了村間小道,徑自走去。小道上溏土很多,但瑩兒不顧。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襪,染了褲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思維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少女時的憧憬是夢,少婦時的沉重是夢,寡婦時淒酸也是夢,還有那幸福――那是怎樣叫她銷魂的幸福呀!――也是夢。夢中的一切,總在飄忽,雲裏霧裏的,難以捕捉。甚至,這痛苦,這骨肉分離的痛苦,也不那麼清晰,不那麼實在,僅僅輕煙似罩了心,恍兒惚兒的,把現實罩灰了。

小道旁的樹禿著。那樹葉兒,全叫風卷了,枝丫兒刺向天空,很是紮眼。麥子割完了,地裏一片狼藉。心裏也一片狼藉。那狼藉也成夢了。遠處的人恍惚了,近處的人也恍惚了。有問詢的,瑩兒隻含糊地應幾聲。她不再是過去的那個瑩兒了。她隻是個寡婦,是個叫現實扯了線在亂風中浮遊的風箏,還是個母親――想到“母親”一詞,她的心抽動了一下。奶漲得慌,可兒子卻在別處喊餓。這“母親”一詞,是否在嘲諷她?

這小道,久違了。

念書時,她常來這兒背書,常幻想將來。那時的“將來”,是五彩繽紛的。有時,她趕了羊來,倚了那樹,讀些叫她少女的心沸騰的書。“將來”真美。她渴望“將來”,呼喚“將來”。

她當然想不到,在“將來”,她會換親,會嫁憨頭,會成寡婦,會做不是母親的母親,會像牲口一樣叫人賣,會沒有了“將來”。從生命的這頭,她能瞭到那頭。母親的現在,就是她的將來。隻是,因為讀了書,構劃過“將來”,心裏比母親更苦而已。

風吹來,冷清而蕭索。這秋風,能卷了樹葉,卷了塵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頭的灰色嗎?能卷了我夢裏也難以擺脫的憋嗎?幹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無影無蹤,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這大漠裏吧。秋風,聽得到嗎?狠心的你,咋隻會冷清地呼呼?

瑩兒無聲地哭,盡情地哭。命運真好,還為她保留了一塊能盡情地哭的天地。

伏在樹幹上,哭一陣,又眯了眼,望陰陰的天。她很羨慕林黛玉,能有個瀟湘館,有個紫鵑,有個噓寒問暖的寶哥哥。她是《紅樓夢》中最幸福的人。該經的經了,該享的享了。等那大廈忽喇喇倒的時候,卻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時刻,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真是幸福。聽說,西子湖畔,還有個叫蘇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時候死的,叫曆史唏噓了千年呢。她們真好。命運,咋對她們如此奢侈呢?

不遠處,便是大漠了,便是她無數次咀嚼過的大漠。這兒往北,便能到一個所在。那兒,有瑩兒心中的洞房呢。在那個天大的洞房裏,黃沙一波波蕩著,蕩出了她生命裏最難忘的眩暈。……靈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個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遊的人?……她已變了,少了玫瑰紅,多了滄桑紋。再見時,她已不再有當初的容顏。冤家,可知?

這大漠,一暈暈蕩去,越蕩越高,便成山了。聽說,沙山深處,有拜月的狐兒。它們虔誠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脫了狐體,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們狐兒,有國家“保”呢,誰來“保”我?

那拜月,能脫了女兒身嗎?若能,我就拜他個地老天荒,修成個自由的狐身。能不?說呀,秋風?

那可愛的引弟,就凍死在沙山旮旯裏。瑩兒的心一下下抽動。靈官說引弟命苦,說別的女人雖苦,還能生存,而引弟,連這權利也給剝奪了。……冤家,又胡說了。還是早走的好,明擺的一個結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脫孽。長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

有時想,還是不出生好。可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也有了無窮的煩惱。聽蘭蘭說,信了金剛亥母,就能到空行佛國,再不到這五濁惡世上來了。真的嗎?瑩兒希望自己信這些,可心裏總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夢遊者一樣,她也無法理解蘭蘭。

還是走吧。由了腳,載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兒,算哪兒。

3

在一株黃毛柴旁,瑩兒駐足了。秋霜掠了百草,黃毛柴也幹了。不遠處,幾個女人在捋黃毛柴籽,邊捋,邊大聲地說笑。瑩兒很羨慕她們。生活無異是苦的,她們也無異是樂的。也許這人生,就是這苦啊樂啊構成的。記得,她讀過幾本佛書,書上說苦有多種,有生苦、死苦、愛別離、怨憎會……好多苦呢。那時的她,暈乎在幸福裏,覺不出啥苦。後來,她才漸漸體會出苦了。不說別的苦,隻那“愛別離”,就叫她苦不堪言。晝裏夜裏,身心都浸在苦液裏。後來,有了娃兒,娃兒一笑,她又樂了。那小臉上的酒窩是她幸福的開關。開關一動,心就嘩地流出幸福。可一離開娃兒,又苦了。睜眼閉眼,總聽到娃兒的哭,總是揪心,總是六神無主。媽老說,忍幾天,忍幾天就好。可那幾天,是多麼漫長呀,真正是度日如年了。要是那“忍”後,有個好結局,也好。可又不。這是明明白白的生離,死別似的生離,活扯了心頭肉的生離。太陽都成個黑球了。

瑩兒又無聲地哭起來。

自“愛別離”後,娃兒就成了瑩兒的一切。望了娃兒,她便會想起那銷魂的幸福。雖說,回憶之後,終究是失落。可那回憶的過程,總有噪熱,總有眩暈,總感到幸福的波暈激蕩了心。回憶許久,心也被激蕩許久。當然,從回憶裏出來,回到現實時,那種空蕩實在難耐。總想摟了那鮮活的身子,銷魂地鬧啊。……記得不?那“花兒”咋唱來著?“人世上來了好好地鬧,緊鬧嗎慢鬧者老了。”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來時,我怕成老太婆了。一想,心就難受,噎噎的,想嘔,可又嘔不出啥。若是能把心嘔出來,多好。沒心的人好,像這些捋黃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說笑嗎?

這人生,究竟是苦?還是樂?似乎不全是樂,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飛到這兒,摟了我,不樂死才怪呢?瑩兒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緒就大好了。阿哥是靈寶如意丹,阿妹是吃藥的病漢。真是這樣。這“花兒”,把啥心都摸透了。

“瑩兒,來。”一個女人遠遠地喊。

這是她當姑娘時的朋友,叫香香,就過去了。那幾個女人,也住了手,望瑩兒。“你可瘦了。”香香說,“先前,可真是仙子,紅處紅,白處白,一掐,出水呢。”

“老了。”瑩兒淡淡地笑。

“老啥?狗大個歲數。”女人們都笑了。

香香認真望一眼瑩兒,說:“啥都看開些。該前行時,還得前行。”

這“前行”,是村裏人對“寡婦改嫁”的雅稱。這些日子,人老問:“你前行啊不?”她就說:“還沒那個心呢。”人就勸:“該前行時,還得前行啊。”涼州人看來,人生同走路:當姑娘時,和父母走。當媳婦時,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個伴兒。

“聽說,徐麻子給你說合趙三呢。那趙三,可錢多。聽說,他還在白虎關開了金窩子,也紅得很。”一個紅臉女人說。

“糟蹋了你,別理他。”香香笑道,“跟上秀才當娘子,跟上屠漢翻腸子。跟了趙三,真辱沒了仙子。”

紅臉女人道:“女人嘛,誰沒叫辱沒?多俊的姑娘,也叫人當褥子鋪……不過,那趙三雇了人呢。你真去了,也不一定翻腸子。一進門,就成掌櫃哩。”

香香說:“聽說那趙三,可是個酒鬼。一喝點尿水,就喝神斷鬼打女人。前一個,就是叫他打跑的。”

“聽說她不生養,”一個說,“趙三心悶了,才喝酒。以前,他不好酒,倒是好賭。每年正月,提上一包錢,四鄉裏攆場子。可刹車也好,贏了,那一包。輸了,也那一包。”

“聽,聽。”香香笑了,“又是屠夫,又是酒鬼,又是賭鬼,真辱沒仙子了。訂了沒?若訂了,吹燈!天下男人又沒叫霜殺掉,哪兒找不上個公的?若‘前行’的話,也要找個好的。性子好,樣子好,家業好,再讀過書,才不辱沒了瑩兒。”

紅臉女人瞪香香一眼,道:“話往好裏說。寧坼十院廟,不坼一緣婚呢。”香香吐吐舌頭,問:“訂了沒?”

“哪裏啊?”瑩兒笑了。這香香,憨大心實,沒心機,一說話,就袖筒裏入棒棰,直來直去。念書時,她們常睡一個被窩,嘀咕些小秘密。後來,香香糊裏糊塗叫一個二杆子弄大了肚子,隻好嫁給了他。

“那就算了。”香香說,“反正你歲數也不大,碰上個好的再說。”

“啥好的?”紅臉女人道,“男人,都一樣。還是實惠些好。省得像我們,地裏刨了,還得到沙窩裏刨。人家趙三,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粗。聽說,想嫁趙三的,湧破門哩。要說,也是個實惠婚姻。”

瑩兒道:“別作踐我了。那樣子,一看就惡心。你們一提,我都反胃了。”

紅臉們不再說啥,隻一下下捋那柴頭。捋一把,往袋中扔一下。一股黃毛柴獨有的味兒彌漫在空中。香香卻問:“你是不是早有‘下家’了?心裏有了人,看別人,自然反胃了。”

“哪裏啊?”瑩兒笑了。心裏卻道,“當然啦,還是個秀才呢。”說一句:“你們捋,我回了。”

說笑一陣,瑩兒心裏輕鬆了些。怕她們再提趙三,就撇下她們,斜刺裏走去。這兒黃毛柴多,沙丘上到處都是。老鼠洞也多,瑩兒一踏上沙坡,沙就亂竄了,細瞧,卻是一群老鼠在穿梭。瑩兒不理它們,眯了眼,望遠處那磅礴而去的沙嶺。太陽不熱,風吹來,反顯涼爽了。瑩兒走過布滿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頂。這兒柴棵少,沒有鼠洞,很是幹淨。瑩兒坐了,眯了眼,任思緒隨眼飛了去。

天邊有幾朵雲,很白。天也很藍。這是典型的秋高氣爽的天氣。在這樣的天氣裏,心情好是應該的,悶悶不樂反顯別扭。瑩兒就著意鮮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勞作的女人。

熟悉的環境,勾起瑩兒熟悉的感覺來。要是此刻,靈官和她也一塊兒說笑,一塊兒捋柴籽,才算不辜負大好的天呢。若那樣,叫“理想”見鬼去吧,叫“將來”見鬼去吧,最美的是現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萬千言語都融入了。隻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這天地。

靈官,可知?人世間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權勢,而是心靈間的那份默契,那份溫馨,那份寧靜。你的知識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棄了最該珍惜的,卻去追逐虛幻不實稍縱即逝的。值得嗎?靈官,擁了一個鮮活的身子鮮活的心,仰在沙上,觀星星望月亮的,過一輩子,多好。或是,在一個大雪天裏,在爐上羊肉鍋的咕嘟聲裏,你擁了被看書,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聰明的娃兒,則在炕上搭著積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這天多大,這地多大,還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嗎?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將來,又咋樣?你能擁有這至純的愛?你能觀賞這寧靜的美?你能享受那純美自然的天倫之樂?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過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義?靈官,念書害了你。當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識字的婦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聲聲笑,好個快樂。真後悔念書。念書有啥用?真為驅散愚昧?可那愚昧,驅散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塗塗,快樂一生去。

閉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誰叫你我睜了眼呢?這眼,一旦睜了,就再也難閉了。

瑩兒由了那心緒飛去。雖瀉了心頭的許多話,卻又拽來了淚,心又噎了。明知在這秋高氣爽的晴天裏,還是鮮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瑩兒也沒法。

索性,放了聲,哭它一場。

就哭了。

4

一進家門,媽就告訴她徐麻子的話,瑩兒很反感,說:“媽,若嫌我吃了你的飯,我就出去。不信,這麼大個天下,還缺了我的一碗飯。”媽說:“你咋能這麼說話?咋說,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事,娘不操心,誰操心?”瑩兒說:“那閑心,你還是少操的好。我大了,也長心哩。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成?”“你會料理個啥?叫人家賣了,還頭三不知道腦四呢。陳家的賊心,明擺著:他的丫頭,再賣一回。我的丫頭,叫他白收拾去,像拾掇破鞋底兒一樣。頭想成蒜錘兒了。你的丫頭是十月懷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來的。”瑩兒皺眉道:“媽,你少說兩句。一進門,不是聽你罵這個,就是聽你罵那個。”

瑩兒媽噎了似的,張合了幾下嘴,眼裏卻湧出淚來:“你也這樣說我?老賊說,小賊說,現在,連你也說了。我天不亮就爬起來,忙活到半夜,為的啥?還不是為你們兒女?現在,連句話也不叫我說了?成哩。丫頭,你大了。翎毛兒幹了,翅膀兒硬了。澇壩大了,鱉也大了。嫌老娘聒噪,你給指一條路,刀路也成,繩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鬧去。索性,把那老賊也捅了,給白福也喂上老鼠藥,你帶了這家財,跟那個猛榔頭娃子過去。”

瑩兒淚流滿麵,卻啥話也說不出來,就撲進小屋,哭了個失聲斷氣。媽的聲音卻依然響著:“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幾天了。肚裏的那個疙瘩也長了。說不準,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號病。老娘想操心,老天還不一定叫我操哩。你急啥?”

爹說:“行了行了,少說些成不成?丫頭都成那樣了,你還嘲兮兮地說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