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順歎道:“細想來,那丫頭,也真命苦。自小到大,她沒經過幾件順心事:想念書,可老子隻有四兩油,供她,就供不了娃子;大了,又得換親,換個可心人也成,那白福,偏偏又不是個好貨;隻有引弟是個盼頭了,可又死了。真沒盼頭了。”
孟八爺道:“人就活個盼頭,窮了窮些,有盼頭就好。沒盼頭,就跟牛馬一樣了。蘭丫頭沒盼頭了,她正想再有個盼頭,正好,遇上金剛亥母了,就合鉚了。也成哩,人活個啥?心。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別的關係不大。千萬富翁照樣跳樓,窮漢照樣高興得成天喊秦腔。樓裏軟床上的富人惱苦得睡不著覺,窗外的硬土地上卻臥個窮漢作好夢。啥都全靠這個心。至少,蘭丫頭有盼頭了,那空落落的心有了個主兒,對不?”
老順問:“這麼說,她信那亥母是好事?”
孟八爺道,“所謂邪法正法,不在於說得多動聽,區別在於正法是利益眾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於心。聽說,那金剛亥母法,倒真是藏傳佛教的法門。那金剛亥母洞,市裏也下了批文,是正規宗教場所。沒啥的。”
4
次日,又一拔兒人要“出關”了。他們一出關,猛子媽就準備入關“打七”。入關時,須在鳥雀歸巢之後。雖名“打七”,卻有九天:第一日,傍晚入關;最後一日,上午出關。中間圓滿“七天”,故名“打七”。
自第一次灌頂以來,金剛亥母洞從沒空過,你進我出,絡繹不絕。據說,不打七,不算真正的修行,死神一到,神識無主由業牽,就難免再入輪回。多打幾次七,修些定力,臨終時就能到佛國。所以,沒打過七的猛子媽老做惡夢。夢裏,老見泥漿翻滾,化為大火,焚燒自己。神婆說:“你打一次七吧。”猛子媽說:“幹媽,七當然得打。不打七,也不算修行人。可那娃兒,你不能叫人家趁機抱了去。”神婆說:“放心。一打七,護法神護你哩。她想抱,也怕由不了她。”猛子媽放心了。傍晚時分,她又悄悄叮囑了老順父子一番,入關房了。同入關的,還有會蘭子、月兒爹、蘭蘭等。
老順簡直膩透了。這老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自蘭蘭“脫胎換骨”六親不認後,老順對那修行沒一點好感。老伴在家中的一切勾當都令他厭惡,比如,每天早晚間,老伴總要在亥母神像前燃蠟,上香,磕頭,打哈欠,念叨。後麵幾種無礙大局,唯那燃蠟,分明是糟踏錢。一根蠟兩毛多錢,就算三天點一根,一月就是四五斤麥子,加上香,再加上別的供物,她一人就浪費十多斤麥子。此外,每到初一十五,還要隨心供養。這一“隨心”,不知又“隨心”了多少。多的沒有,但至少“隨心”了幾包煙錢和幾瓶酒錢。與其搞這號名堂,還不如供養他煙酒,叫他也盡性樂嗬一陣。可每次,他籲兩盅酒,老伴就怨他貪“尿水”兒。你那亥母,不知貪了我多少“尿水”呢。那酒,可是五穀精華哩,喝了,長骨生肉。那蠟,一燃,就啥都沒了,有啥好處?老順很生氣。某次,老伴又搞所謂的“燈供養”時,老順就罵:“把那麼個屌,點啥?”老伴嚇壞了。那蠟,是供金剛亥母的,咋成屌了?就說:“別亂說,有罪哩。”老順說:“有個屌罪。”老伴怕還會扯出他無數的“屌”來,不敢再言聲。
不幾日,師兄弟們都知道了老順把供金剛亥母的蠟叫“屌”,都說他造罪,都好心好意地勸他,連老順一向看不起的月兒媽,竟也一本正經地勸他:“以後,你就說:那燈,叫多供一會,多積些功德。”老順冷笑道:“也沒見你供出個啥名堂。”月兒媽說:“咋沒名堂?我那月兒,不是到蘭州了嗎?那花兒茶座,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又輕閑,又體麵,多少人想巴望,還巴望不上呢?天下有多少念書人,連個屁事也幹不上。娘老子不給積德,怪娃兒幹啥?”老順大怒,說:“啥意思?你的意思是靈官沒考上大學,是老子沒給他積下陰德?”月兒媽說:“我可沒說。”但背過老順,她卻說:“這號事,可說不準。要說,那靈官,化學腦子,學啥通啥,咋考不上?”言外之意,仍歸罪於老順了。
老伴這次“打七”,也有為後人們積些功德的意思。這意思,她才透露,老順就惱了,惡恨恨道:“風刮倒了,賴天爺哩。他自己沒本事考學,賴娘老子幹啥?”
老順想,鬧不好,也有人把大兒的死說成是老子褻讀神靈的緣故呢。難說。這一想,心裏很是煩悶,就去地裏轉。這是他的習慣,每次悶了,就去地裏轉。一見那肥得流油的土地,就覺有種很大的東西衝了心中的煩瑣。
到了西湖坡,見孟八爺拿個鐵鍁,在挖地呢。老順問:“那活兒,你幹啥?你兒子孫子一大堆,用得著你挖地呀?”孟八爺歎道:“老牛不死,稀屎不斷呀。瞧,多肥的地呀,插個牛尾巴,就能長出牛犢子呢。可他們,為啥就不喜愛?知道不?花球想撂荒呢。他說種地種不出金子來。……瞧,都叫那金子弄瘋了。多好的地呀,你撂荒,老天能繞你?”老順歎道:“猛子也嚷嚷呢,說種地不劃算。他們咋長腦子?連土地都不愛了。我說娃子,等你嘴裏餓出幹屎臭來,你才知道,土地是頭號寶物哩。”孟八爺說:“聽大頭說,那個開發商瞅定了西湖坡,又到市裏去活動了。我說,這西湖坡,是沙灣最肥的地,說啥也不能賣的。”
“就是,賣了喝風呀。……全是那白虎關惹得騷。”
齊歎了一口灰楚楚的氣。
5
午後,有兩年沒見過麵的徐麻子上門了。聽說,他正給瑩兒介紹對象。若傳言屬實,那他這次是探試來了,老順就不冷不熱地待他。對徐麻子,老順從骨子裏看不起。因他不是正兒八經的莊稼人,盡幹些不守祖業的勾當。但因他和神婆聯手,成全過瑩兒和蘭蘭換親,老順也不好抹下臉,給他個下不了台。
“喲,這老崽,幾年不見,咋越活越年輕了?”每次見麵,徐麻子就說這號話。老順明知道他在“扯淡”。他想,年輕啥?幾年前,老子臉上還光堂呢,現在成老沙棗樹皮了;但心裏還是很受用,誇自己年輕,總比摧自己死好聽。
“年輕啥?老了,半截子進土了,哪像你,日日有酒,頓頓見肉,體子跟叫驢似的……啥風把你刮來了?”老順半是迎合,半是嘲諷。
“黑風。”徐麻子睜著那雙咋睜也是縫兒的眼睛,四下裏瞅瞅,問:“女親家呢?”
“打七去了。”話一出口,老順就有些不好意思,仿佛那“打七”,跟偷呀搶呀成一類了,心裏不由罵老伴。
“喲,她也灌頂了?”徐麻子又眯了眼四下裏瞅,“媳婦子呢?”
老順說:“在哩。”喊一聲:“瑩兒,沏水。”
聽得廚房門響了一下,瑩兒的聲音傳來:“爹,我去給媽送飯。”
那聲響,往莊門外去了。
老順隻好自己取個杯子,給徐麻子沏了水。他仔細打量徐麻子,發現他竟然年輕了,那麻子,顆顆發亮;又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饞一浪浪卷來。他知道,酒癮犯了。也正好,趁老伴不在,樂嗬一下。可惜,這“樂嗬”的對象,不大稱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和徐麻子這號人,浪費錢呢。
正沉吟,卻見徐麻子已從衣袋裏掏出一瓶酒來。老順說:“喲,親家,我這兒有酒哩。你想喝,明說。這樣,真見外了。”徐麻子說:“一樣一樣。我的,就是你的。”又朝另一個衣袋裏一掏,竟掏出一疙瘩東西。老順嗅到一股他熟悉的肉味。打開,嘿,竟是豬蹄子。
這下,老順真過意不去了。方才,“親家”進門時,自己還不冷不熱,又嘲又諷。瞧人家,又是酒,又是肉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便為自己方才的冷漠慚愧了。若有瑩兒媽的口才,早有一番熱情漾溢的表白了。自己口拙,也說不出那號肉麻話,便說:“店裏的臭蟲倒吃客哩。”
徐麻子笑道:“你咋成女人精了?我和你,啥關係呀,還分啥你我?”
這一說,老順倒忘了過去對徐麻子的不佳印象,真將他當老朋友了。發現這一點後,他自嘲地笑笑,想,還是老先人說得好,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老順接過徐麻子遞來的豬蹄子,口才湊去,一線涎液已溜出口外。若不是他吸得快,真丟人咧。老順一生,無大太的嗜好,隻喝酒、吃肉、挼兔鷹、抽煙而已。在肉裏,他最貪豬蹄子,一想,就流口水;可這不比兔肉,挼個鷹,就能獵來,得花錢呀。一個豬蹄子,五六塊錢,一想,就隻能咽口唾味。今日個,瞌睡遇到了枕頭,好我的徐親家喲!
“吃,吃。爛得很,我叫他多囪了一個小時。我的牙口不好,你可能嫌爛些。”徐麻子說。
“正好,正好。”老順邊咕嚅,邊含糊地說。這肉,不但味兒可口,那口感也合心,真是過癮。自上回,孟八爺買過幾個豬蹄,過了回癮後,那豬蹄,除了在自家養的豬身上見過外,夢也沒夢見過。今日個,真過年了。老順想,那老妖一打七,就有人送豬蹄,立竿見影了。以後,想啃豬蹄了,就叫她去“打七”。一笑。
一個蹄子,三下五除二,就溜進肚了。老順抹抹嘴,他後悔吃得太快,沒多嚼,可肉一入口,胃裏就伸出手來,往下拽肉,他也沒法。他意猶未盡地拌拌嘴,見徐麻子又指另外一個,就堅決地搖頭,說:“我飽了。徐親家,你吃。瞧,我成店裏的臭蟲,倒吃起客了。”
徐麻子說:“肉鋪裏,我先消滅了兩個。這兩個,是給你帶的。”老順很想一口氣吞了它,但還是咽了口唾沫,說:“飽了飽了。親家,你吃。”徐麻子不再讓他,說:“也好,給媳婦子留下。這豬蹄,勾奶呢,奶娃娃的吃了,奶足得很。”這號話題,當公公的不好迎合,老順就沒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