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虎關(十五)(1 / 3)

“白蠟杆子紫紅的幡,風刮時它自己倒哩。”

1

蘭蘭在金剛亥母洞裏修行。

她閉了眼,在坐靜觀修。她已進入了空靈狀態,心外無身,身外無心,一點靈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頭反複地滾。

蘭蘭覺得生命裏有了神。

神是什麼?神就是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有禍,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滅。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貧窮者可求神賜福。弱小者求神保佑。無子者求神賜。久病者求神治。落難者求神解救。發跡者感謝神恩。楊柳枝淨水瓶,滋潤著蘭蘭幹涸的靈魂。山丘般的香灰裏,掩埋著蘭蘭充滿希望的心。

神還是裁判官呢。神高懸明鏡,洞察秋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遠在兒女近在身。行善者,終究能感動神靈,降福於你――那怕是死後――作惡者,最終免不了神的遣責――哪怕報應在他第二百代子孫身上――那惡,抗他作甚?有神呢。舉頭三尺有神靈。神會洞察一切,了卻一切。

於是,蘭蘭覺得體內多了一種力,在鼓蕩,在旋嘯,在衝撞,心卻越加空靈了。這空靈,是輕易追求不來的,仿佛沒了心,沒了意,是無有雲翳的虛空,是無有波紋的靜水,是寧靜中的超然,是窺破虛妄後的洞悉。

那空靈,漸漸蕩開了。身沒了,心沒了,眼前的一切都沒了,都往一個巨大的虛靜裏墮去。那虛,是無我無物的虛;那靜,是無波無紋的靜。卻又是靈光閃閃,並不昏沉。一點靈性,恍兮惚兮,悠悠蕩蕩,無處不至。沒有語言,沒有內容,沒有一點渣滓,沒有半縷汙垢,沒有貪婪,沒有索求,隻有傾訴,隻有心的裸露和傾訴。

蘭蘭靜極的靈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蘭蘭,蘭蘭已空靈了。身奇異地空靈,心也奇異地空靈,沒有雜念,沒有念想,沒有自己,沒有“沒有”。那神也罷,仙也罷,是遙遠到心外的事。那是沒有翅膀的飛翔,是柔若無骨的線條,是隨心所欲的揮灑,是無嗔無怒的傾訴,是無怨無爭的展現。現在,她明白了,這便是空靈的作品。

蘭蘭沉浸在酣暢的寧靜裏,心靜止了。漸漸地,她體驗到樂了。漸漸地,樂也沒了,隻有空靈。這空靈,溶了苦,消了憂,解了愁,止了痛,把濁世化成了天國。莫非,這便是金剛亥母的壇城?這飄逸,這虛無,這靜空,這靈動,真是個絕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頭了。多像大沙河裏的沙棗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諸種的供品味一齊湧來,撲來。蘭蘭有種熏熏的醉意了。莫非,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說,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質,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靈魂。此刻,蘭蘭仿佛明白了。漸漸地,所有的感覺也溶入空靈裏了,隻有那點兒靈光在閃現。

好個酣暢淋漓呀!雖空靈到極致了,蘭蘭仍品到了“酣暢”。真的。那空靈的酣暢,才是真正的酣暢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虛空裏飛去。那軀體,早盛不下空靈的酣暢的傾訴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誰隨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萬物。靜極了,空才顯現。空極了,才有靈光。那靈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說“定能生慧”嗎?

以前,“打七”坐靜時,蘭蘭也有很靜的感覺。有時,靜極了,她會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式。這手式,尋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卻說是“訣”。蘭蘭不懂啥是“訣”?黑皮子老道就問:“你知道天線不?沒天線,收音機雜音大。這訣,就是那天線。你一插,心就通神了。”蘭蘭於是知道了“訣”。

蘭蘭跟黑皮子老道打過幾次“七”,漸漸對他有了好感。他莊嚴,能幹,啥都懂,加上行如風,坐如鍾,氣派得很。任誰見了,都不由得生敬。他雖也灌頂不久,但蘭蘭對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剛亥母,蘭蘭心裏充實多了。以前,空有個人樣兒,卻無個人心,老叫外物牽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屍沒啥兩樣。黑皮子老道說,他的祖先會趕屍,能作法叫死屍走路,能到千裏之外。那麼,以前的自己便是“屍”了。趕那屍的,就是心。現在,她降伏了心。靈魂和形體才算合一塊兒了,倒也過得充實。

蘭蘭知道,爹眼裏,修行不是正經事。土裏刨食最可靠,別的全是瞎胡鬧。除了莊稼、土地、農活等祖宗常幹的營生外,爹眼裏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鬧”。媽是信金剛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這“信”,能給她帶來好處,比如消災,比如發財,比如交個好運。最差了,也能在下輩子投生個好人家活個好人。而蘭蘭,則有更高的念想。她腦中有許多想不通的問題,讀書也不明白,問人也不曉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見了“性”,大徹大悟,就不再有擾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剛亥母,蘭蘭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裏,一切都是吹了氣的豬尿泡,叫心的風吹了,誘得肉體去攆。攆了一輩子,掙個賊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聲,聞到股騷氣而已。蘭蘭索性就不追它了。誰願意,就追去。反正,蘭蘭是看透那虛幻了。

看透了虛幻,許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兒的死,原是透心徹肺的痛,現在緩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歲是死,百歲是死。鹿活千歲,也終有一死。死是永恒的歸宿,活倒是暫時的偶然。通脫地想來,實在沒啥“痛苦”的。這是麻木呢?還是超然呢?蘭蘭卻分不清。

現在,擺在她麵前的,隻有一個問題,那便是找個身的歸宿。心的歸宿已有了,身卻仍是肥皂泡呢。金剛亥母也罷,修煉也罷,都解決不了她的生機。

那白福,早擠到心外了。今生,她寧和一頭豬擠豬窩,卻不願和白福排大炕。花球雖約過幾次,蘭蘭沒答應。因為,他有女人有娃兒,再和他糾纏,就不道德了。灌頂前,她還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樣交往。灌頂後,這念頭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從還了別人的男人開始吧。那媳婦,也苦命呢。

2

早飯後,月兒向瑩兒辭行。她已托同學在蘭州的“花兒茶座”裏尋了個差事。她已學會了常用的“花兒令”,所欠的僅僅是火候。瑩兒真心希望月兒出去闖一闖。近來的一切,叫她換了腦子。若重活一次,她也會有另一種活法。但現在,晚了。像那公駝,小時候,用個小木樁拴,它也掙不脫。長大了,即使能掙脫,它也不動那心思了。瑩兒也一樣。但她終於明白了,沒讀幾天書的丈夫為啥在臨死前要逛文廟?每每想及,瑩兒便淚流滿麵。這是最叫她心碎的鏡頭。……莫非,踏上黃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這一點?可惜遲了。

瑩兒明白,自己也遲了。她像一片黃葉,在起伏的海浪上顛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隨波逐流吧,叫命運之水,載了自己,遊呀蕩呀,到哪兒的碼頭,就上哪兒的岸。但她還是讚同月兒的出去。

告別了瑩兒,月兒又去金剛亥母洞見蘭蘭。蘭蘭雖不說啥,但心裏不以為然。她不信月兒出去,能找來啥幸福。幸福是啥?是感覺。吃飽了,喝足了,穿了綾羅綢緞,騎了高頭大馬,照樣惱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婦,討來片麵包,你推我,我讓你,凝眸相視,會心一笑,也無異於仙人了。對幸福,蘭蘭的解釋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貪了,煩惱就來。念頭多了,額頭的皺紋都上得快。就這樣,木了心,滅了智,由那寧靜占據了心,是何等的樂事呀?

但對月兒的出去,蘭蘭並不說啥。雞往後刨,豬往前拱,各有各的活法。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個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來了,你再來。隻是,來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滿足少了。到最後,按黑皮子老道的說法,“三尺白布掩腐屍,一抔黃土蓋枯骨。”一個土饅頭,把啥賬都了了。細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義?

蘭蘭想,僅僅過了三四代,人們就忘記祖先了。三四輩後,子孫也將不記得我們。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這許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虛無。誰能解釋,人活著,為了啥?

月兒,去就去吧。蘭蘭想,也許,這人生,本無個目的,也無啥意義,隻有過程了。體驗這過程,便是曆練人生。一團團雲的價值,就在於劃過虛空,顯幾個圖案,再無影無蹤。那鳥兒,嗖地一下,飛過虛空,那扇動的翅膀,能留下痕跡嗎?但你還是飛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過程。

修道者,想來也這樣。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滅智,苦苦追尋,有幾人能羽化飛升?那些所謂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許那成功,僅僅是參透了巨大的虛無。

去吧,月兒,去參透虛妄,去曆煉過程,去尋覓靈魂的安寧。

3

老順很惱苦。

因為,關於蘭蘭和花球的閑話越來越多,句句紮耳,十分難聽。還有人將她跟黑皮子老道也扯在一起糟踐。老順甚至覺得沒活頭了。人活臉,樹活皮哩,叫丫頭一折騰,祖宗都羞成關老爺了。

真鬼迷心竅了。

先前,蘭丫頭對老子知疼知熱貼心貼肺,咋一修行,一行善,反倒六親不認了?莫非,也像《封神》上的蘇妲己那樣,雖仍是那個舊身子,魂靈子早成妖精了?

老順找孟八爺吐一陣苦水,心卻絲毫輕鬆不了。

“隨緣吧。”孟八爺說,“你又不能鑽進人家心裏把她的想法抓出來。這世上,最難轉的是心。釋迦佛呀,孔聖人呀,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教化人心?可教化了幾千年,人心倒更壞了。”又說:“蘭丫頭沒盼頭了,抓根稻草,就當成救命的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