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說,瑩兒也想起了媽。媽又開始牽動她心裏最柔弱的那根弦了。媽最愛吃豬大腸炒辣子,每次一提,也是口水直流。她想,無論如何,這次馱鹽回來,先買些大腸和辣子,去看看媽。這一想,那念想的勢頭越來越強烈,就想到了媽的許多好處,越加懊悔那天的話了。
瑩兒提過馬燈,出了帳篷,挪挪駱駝,將韁繩接長些。這樣,駱駝吃草的範圍就大了許多。她看到好多質感很強的星星。也許因了空氣純淨,沙漠裏的星星比村裏的大,也很低,仿佛手一伸,就能摘下來。
回到帳篷裏躺了,還時不時聽到蘭蘭的歎息。瑩兒怕引出她更多的傷心,也不再問她啥,隻說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3
瑩兒將手電放在枕頭下,吹熄了馬燈。因老掂記著要給駱駝換吃草的地方,她就提醒自己不要睡得太實。在沙漠裏趕路,得叫駱駝吃飽。雖然駝峰裏貯備著脂肪,但那是萬不得已時才用的,不能動不動就叫人家消耗貯備。
瑩兒怕失眠,就極力不去想那些刺激心的事。好在疲憊也來幫她的忙,沒用多大力氣,瑩兒就迷糊了。她夢見自己也夜宿在沙窩裏,跟那冤家在一起。夢裏,他隻是冷冷地望她。瑩兒想,他是不是嫌我髒了呢?她很難受。這一想,她又發現徐麻子朝她色迷迷笑著,邊笑邊舞弄著冰涼的爪子摸她的小腿。她驚叫一聲。這一叫,她就醒了。她覺得真有個東西在摸她的小腿。她狠狠推蘭蘭一把,亮了手電。
蘭蘭一咕嚕爬起來。瑩兒說,有個東西進了我褲子。蘭蘭一把搶過手電。瑩兒覺得那東西仍在一蠕一蠕地動。瑩兒驚叫,媽呀。蘭蘭說,你別動,別動。……好了,我揪住它了。
蘭蘭抽出了那冰涼。她尖叫一聲,掄圓了胳膊。木架啪啪著,一陣搖晃。蘭蘭掄了那東西,往木架上甩打。這是帳篷裏最實用的法兒了。瑩兒怕她將木架打散,提醒道,你往地上打。
蘭蘭喘息道,你點了馬燈。她的嗓門也在顫抖。瑩兒摸出火柴,好容易才劃著火柴,卻見蘭蘭已癱軟在被窩上了。
亮光照著蘭蘭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條蛇,足有茶杯粗。瑩兒平生最怕這瘮蟲,腿早軟了,忙叫,扔了,快扔了。蘭蘭喘幾口氣,說,它死了,死了。
果然,蛇頭早碎了。木架上盡是蛇血,被子上也淋漓了好多。瑩兒問,它咬了你沒?咬了你沒?蘭蘭歎息道,我不知道。蘭蘭的手上盡是血,但不知是蛇血還是人血。
蘭蘭在被子上擦了幾把。瑩兒用手電一照,見蘭蘭小臂處有個小口,正在噴血,不知是不是蛇咬的?就安慰道,不要緊,這是無毒蛇。
瑩兒聽說辨別有毒或是無毒,要看那蛇頭是不是三角形?是三角形就是毒蛇,橢圓就無毒。她用手電掃視那蛇,卻見蛇頭早碎了,已看不出本來形狀。她想,要是有毒,可就糟了。瑩兒很怕蘭蘭死,要是她一死,在這天大地大的沙漠深處,一個人咋過呀?這一想,瑩兒又覺出了自己的自私。她想,我咋能隻想著自己呢?
蘭蘭醒了似的,把蛇扔到帳篷外,哭道:“我要死了。”
瑩兒說不會的不會的。她撈過蘭蘭的胳膊,死命地吸。那粘腥的液體進入口腔時,瑩兒想到自己嘴裏也有好些口瘡,有些已潰爛了。要是蛇有毒,自家也會中毒的,卻想,管它呢,先吸了毒液再說。
吸了一陣,覺得要是真有毒,也早叫吸盡了。瑩兒住了口。她想到,應該再看看帳篷裏是不是還有蛇。她將被子扔到外麵,仔細搜查。雖沒發現別的蛇,卻見有些蚱蚱蟲們正惶恐地逃竄。
搜尋一陣,瑩兒才放心了,但仍當心那蛇有毒。她問蘭蘭手臂是不是發麻?蘭蘭說胳膊隻是困,倒覺不出麻。倒是瑩兒覺得自己的舌頭麻了。
蘭蘭說,這事怪我的。來時,爹掏了好多煙屎,我放在塑料袋裏,忘了取出。
蘭蘭取出煙屎,叫它散發那怪味。爹說蛇蟲的鼻子尖,一聞煙屎,就會逃遠的。話雖如此,姑嫂倆還是放心不下。她們一同出去,又將駱駝牽到草多處拴了,重鋪了被褥,卻誰也沒了睡意。直到東方的亮光照進窩鋪時,才稍稍眯了眯眼。
4
日光照進帳篷時,瑩兒才醒來。頭有些疼,嘴裏倒沒明顯異樣。蘭蘭露在被外的胳膊有些腫,好在肉皮倒沒黑,瑩兒放心了。
她出了帳篷,一見杯口粗的蛇屍,心收緊了。她想,幸好她醒了。聽說,以前打沙米時,有個女人的下身裏進了蛇。她很是後怕。蛇長相相躺在沙上,沙上庥著黑血。她很佩服蘭蘭,要是自己,怕真沒這份膽量。就算她有勇氣抓住蛇,身子也不定會癱軟的。
駱駝臥在沙窪裏反芻著,四麵還有草,說明駱駝吃飽了。沙窪裏有好多洞,不知是老鼠洞,還是蛇洞。夜裏宿營時,天已暗了。她想,以後,要選個好些的地方,最好是能遠離這號洞。
蘭蘭醒了。她搓搓胳膊。瑩兒問,你胳膊麻不?蘭蘭說,你別怕,那蛇的毒不大。蘭蘭說她的神誌很清,要是中了大毒,會影響到腦子的。瑩兒說,也倒是。但那腫得發亮的胳膊還是叫瑩兒倒抽冷氣。蘭蘭說,那蛇雖無大毒,但也不是無毒,可能多少有點兒毒,不要緊的。這一說,瑩兒又慌張了。
蘭蘭揀些幹柴,燃了火,又找個長柴,穿了蛇身,放火上烤。瑩兒知道她要烤蛇肉吃,一陣反胃,就說,要吃你吃,我可不吃。蘭蘭笑道,這是黃龍爺賜給你的好吃食,你不吃,人家不高興。蘭蘭說她吃過好多野食,比如刺蝟,比如黃老鼠,比如麻雀。她說最好吃的是刺蝟,肉一絲一絲的,很香。
蘭蘭加些柴,火焰圍了蛇歡叫,蛇肉發出嗞嗞聲。瑩兒聞到了一縷香。一想這個發出香味的家夥竟鑽進她的褲子,她還是不由得打個哆嗦。蘭蘭說,蛇肉香,但做不好的話,會腥氣逼人的。她說訣竅是不要叫肉粘鐵器。要是煮食的話,最好用竹刀。但啥做法,都沒燒的好吃。瑩兒望著蘭蘭那腫得發亮的胳膊,說,也好,它咬了你,也該你補補身子。
蘭蘭撕去黑皮,投入火中,說這些祭黃龍爺。她撕下一塊蛇肉,遞給瑩兒,瑩兒說我不要。蘭蘭笑道,你可別後悔呀。說著,她在肉絲上撒些鹽,仰了頭,誇張地張開口,將蛇肉順進嘴裏。從蘭蘭的表情上,瑩兒相信蛇肉很香。蘭蘭說,你真該吃些的。細算來,人的好多習慣,其實是毛病,就說你那潔癖吧。你無論咋潔,其實還不是懲罰你自己?見瑩兒不語,蘭蘭又說,我們改變不了世界,但我們至少能改變自己。這一說,瑩兒動心了。她想,就是呀,這些日子,自己不是變了好多嗎?有些是自己變的,有些是叫生活趕的。不管願意不願意,她都在不知不覺地變著。她就說,你少給我一點點,我嚐嚐。蘭蘭卻撕了一大塊。剛一進口,瑩兒覺得它跟以前吃過的肉不一樣,但那異樣,還在能忍受的程度內。待她吃了幾塊,竟覺出奇異的香來。姑嫂倆就取些饃,就了蛇肉,竟吃出了飽嗝。
上路後,她們都騎了駝。那騎駝,也不是輕省活兒。有經驗的騎手不會直楞楞騎,不會拿自己的尾骨直直地跟駝脊骨硬碰,他會將尾骨錯向一旁。瑩兒沒經驗,約到中午時分,就覺得尾骨火燒火燎的疼。蘭蘭就從自家駝上取下褥子,墊在瑩兒的屁股下,又教了她一些要令。蘭蘭安慰道,不要緊,誰剛騎時,都這樣,過幾天就好。又說,你別享福不知福,等馱了鹽來時,你想騎,得先看人家駱駝有沒有力氣馱你。瑩兒想,就是,我得鍛煉鍛煉。她走一陣,騎一陣,屁股雖好受了,但小腿肚子又刀割一樣了。
5
晌午時分,姑嫂倆遇了兩個老牧人。他們趕著一群叫日頭爺舔得有氣無力的羊。一個問,哎,你們是不是狐仙?蘭蘭笑道,真有狐仙嗎?那老漢道,有呀,上回,我們在邊牆下,見個紅衣女子,正在梳頭。我們一掄鞭子,她就尖叫,頭一聲還在邊牆這兒,第二聲已到十裏外了。不是狐仙是啥?
蘭蘭笑道,我也希望是狐仙呢,可狐仙們不要我們,我們隻有當劍客了。她拍拍刀槍。老漢笑了,說,要是拿個燒火棍,就成了劍客,沙窪就成劍客窩了……要小心呀,今年是豺狗子的天年,有個麻崗裏盡是豺狗子,撒麻籽兒似的。小心別叫抽了駱駝的腸子。瑩兒雖沒見過豺狗子,卻不由得一哆嗦。她的印象裏,那是很陰的動物,它遠比狼們可惡。瑩兒不敢想象腸子叫豺狗子叼住後的會有啥感覺。
蘭蘭卻拍拍槍,說,豺狗子也是肉身子,怕啥?那老漢訕訕地說,有槍當然好。另一人卻說,最怕的,倒不是豺狗子。你們這麼俊的兩個,也不怕叫人家起歹心。那些放牲口的,可比牲口還野呀,還是小心些好。另一個說,就是,長年累月,見不上個母的人,難保人家不起歹心。前一個又說,就算人家不起歹心,身子也會起歹心的。那些挨槍的,事罷了,才明白已做了挨槍的事。瑩兒明白他們說的是實話,心不由得咚咚地猛跳。
蘭蘭卻說,不怕,我會過好些毛賊,走不了幾趟拳,我就能撥滅他們的燈。蘭蘭說的是行話,“撥燈”是指弄瞎對方眼睛。這話,孟八爺們老說。瑩兒感到好笑,心裏仍不由得發虛。
一老漢笑道,既然姑奶奶有那號本事,我們還磨啥牙?又聽得另一個悄聲說,人家敢進沙窩,想來真有點本事的。兩人嘀咕著走了。
瑩兒說,人家說的,也不是沒道理。蘭蘭歎道,要是有別的活路,誰願進沙窩呀?不過,畢竟是太平世界,不信他們還沒了王法。話雖如此說,兩人還是停了下來,弄些鍋煤子,抹黑了臉。從蘭蘭的臉上,瑩兒看出了自己的醜陋,覺得好笑,心卻突地悲了。她想,挨刀貨,瞧,你把我害成啥樣兒了。
因為有類似的擔擾,進沙窩時,兩人就沒帶很豔的衣裳,隻挑了厚實的耐髒的。單從顏色上看,倒也不紮眼。為了防日曬,又都帶了草帽,戴了頭巾。頭巾的顏色跟衣服一樣,也很俗氣。若在幾十米外看,是分不清男女的。蘭蘭就說,以後我們一見人,就吆遠些,別叫人看出我們是女的。瑩兒卻說,那鹽池上的人,眼又沒瞎。蘭蘭說,鹽池上的人多,狼多不抬羊,不會出事的。話雖這麼說,兩人卻總是心虛,走了好一陣,誰也不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