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虎關(十九)(1 / 3)

“黑雲彩頭上一條龍,空中裏閃出個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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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沙丘上多了好些模糊的黑點,有的奔向死駝處,有的卻凝在沙丘上。瑩兒明白是豺狗子。她的舌頭都嚇幹了。她求救地望蘭蘭。蘭蘭端了槍觀察一陣,說,不要緊,它們是奔食場而來的。那麼大的駱駝身子,夠它們吃了,它們是不會冒險攻擊人的。瑩兒明白她在安慰自己。她很想說,說不準人家眼中的食場,正是我們呢。身子傳遞著一陣酥麻,她的腿一下子軟了。

駱駝望著遠處的沙丘,如臨大敵。它們狠勁地突突著,時不時直杠杠叫一聲。瑩兒明白它們在威脅對方。聽說狼怕駝啐,但沒聽說豺狗子也怕,但駝的反應還是感動了她。她想,至少駝在聲援自己。這已經很難得了。過去的歲月裏,她很難得到這種聲援。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見利忘義者,多隔岸觀火者,但聲援者總是很稀罕。有時,那怕僅僅是一句安慰的話,對一個瀕臨絕望的人來說,也是最大的幫助。

自家的公駝突突一陣,回望瑩兒,仿佛說,你別怕,有我呢。那目光很叫她感動。瑩兒想,成了,就算今天死在豺狗子口裏,也不算是個孤鬼了。這一想,倒不再有多麼害怕了。她對蘭蘭說,你也別怕,就算它們是奔我們來的,也沒啥。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蘭蘭笑了,放下槍,說就是,細想來,真沒個啥怕的。活著有啥好?隻是,叫這群豺狗子吞了,卻有些不甘心。

瑩兒說想透了,誰吞還不是一樣。你覺得豺狗子惡,它們的娃兒還認為爹媽好呢。不管它了,要死,也要當個飽死鬼。說著,她支了鍋,倒進水,燃了火,和起麵來。

蘭蘭打起精神,將近處的柴棵們都砍了來。刀砍木柴聲一起,豺狗子都慌了,騷動了好一陣。瑩兒想,看來,它們也怕人哩。

吃了飯,蘭蘭燃起火來。她弄了好些柴,估計能燒一夜。兩人也沒支帳篷,就在火堆旁鋪了褥子。因怕豺狗子抽駝的腸子,蘭蘭不敢叫駱駝去柴闊裏吃,叫它們臥在火堆邊,頭朝外,尾朝火堆。這樣,豺狗子即使真想抽腸子,也得先近火堆。駝們當然明白蘭蘭的心思,乖乖地臥了。瑩兒抱些柴過去,叫駝們吃毛枝兒。

蘭蘭將駝皮弄開,毛朝上鋪在沙上,這樣一夜過去,幹沙會吸去些水分,皮就會輕一些。等到了鹽池,再在上麵弄些鹽巴,就能防蟲蛀了。

入夜不久,死駝處就傳來一陣又一陣撕咬聲。豺狗子的叫聲低沉而充滿了嗔恨,在夜空裏遠遠蕩了去,又一暈暈蕩了來,顯得格外瘮人。駝們時不時抿了耳朵,發出突突聲。駱駝是最能沉住氣的動物,它們是輕易不抿耳朵的,說明它們很忌憚那群瘮蟲。瑩兒口中雖不怕死,但一想豺狗子的模樣,心還是一陣陣哆嗦。

那邊的撕咬越來越厲害,說明豺狗子們對食物的爭奪越來越激烈,也說明駝肉已滿足不了它們的需求了。瑩兒很害怕。她明白,要是那駝肉能滿足豺狗子貪婪的食欲,她們就相對安全些。要是豺多肉少,等啃完那堆肉,豺狗子就會掂記她們了。突然,瑩兒想到了村子,想到了媽。此刻,村子竟顯得那麼遙遠而模糊,仿佛遠到另一世了。媽也很溫馨地朝她笑著。她想,那時,要是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處境,她不會頂撞媽的。但一想到媽想叫她嫁屠漢,她還是受不了。她想,冤家,我等你,飛出巢的鳥總有回來的時候,我等你。她想,等掙了錢,再給哥娶個媳婦,媽就不會逼她了。

蘭蘭取出了火藥袋子和鐵砂,放在離火較遠的地方。瑩兒則往火中丟著柴,她丟的很少。她想,聽說狼怕火,不知豺狗子怕不怕火?要是不怕火,她們活的希望就很小了。瑩兒明白,要是豺狗子一齊撲了來,連重機槍都擋不住,別說一支小小的火槍。

死駝那頭的撕咬聲越來越密,漸漸演化成一場大戰了。慘叫聲、吼叫聲、威脅聲、嘶鳴聲一起撲來,間或夾幾聲長長的嚎哭,瑩兒懷疑是狼嚎。她的頭皮麻了。蘭蘭說,豺狗子和狼搶食場呢。豺狗子那麼多,它們會吃了狼的。

亂麻般的叫聲越來越大,爆炸般擴散著,連星星也瑟縮著,漸漸沒了。諸多音響彙成巨大的旋風,在沙窪裏嘯卷著,忽而滾過去,忽而蕩過來。忽然,一陣沉悶的撕咬聲咬碎了嚎聲,嚎聲斷斷續續,漸漸被撕咬聲吞了。另一個嚎聲卻突出重圍,逃向遠處。瑩兒仿佛看到,那堆張著獠牙的動物正在獰笑著追趕。

蘭蘭捏捏瑩兒的手。瑩兒笑著回捏一下。兩人的手心裏有許多汗。瑩兒悄聲問,咋辦?要不,我們走?蘭蘭說,來不及了,你的腿再快,也跑不過豺狗子……先多收拾些柴,熬到天亮再說。她叫瑩兒拿手電照亮,自個兒掄了柴刀,將沙窪裏的柴棵無論幹濕,都砍了來。蘭蘭抱些濕柴給駱駝,又往火中丟了一些。火中馬上響起嗞嗞聲。

沙丘上的豺狗子都跑去搶食了,駱駝也安穩了。食場裏的撕咬聲更凶了。豺狗子沒固定食場,哪兒死了牲口,哪兒就是它們的食場。或者說,它們瞅中了哪兒的牲口,哪兒就是它們的食場。它們沒固定的窩。除非到了生殖期,那些大腹便便的母豺狗子才可能在某處相對穩定地住上幾月。待娃兒一大,它們便成了沙漠中的旋風,哪兒有吃食,它們就刮往哪兒。豺狗子沒有地盤觀念,它們不像狼呀豹們用尿在自己的地盤上做記號,不,它們用不著。因為它們從來不搶地盤,哪兒也沒有它們的地盤,哪兒也都是它們的地盤。它們無處不在。隻要有生命的地方,它們便會嘣兒嘎兒地出現,撕咬它們想撕咬的東西。在沙漠裏,它們是一個擺不脫的夢魘。

蘭蘭認真地壓著火,不使它熄,也不叫它暴燃。火跟身旁的槍一樣,成為這個世界裏僅有的兩種心靈依怙了。進沙窩時,老順給她們包裏塞了汽油打火機、氣體打火機,還有火柴。在沙漠裏,有了火,就有希望。老順把它們分裝在各處。蘭蘭這時才明白了父親的用心,父親怕她們不慎丟了,或是用光了,記得當時,她還笑爹愚呢。

蘭蘭將馱架們放在火堆旁,除了火藥距火堆稍遠,其餘的都挪到身邊。新剝的駝皮爬在不遠處的沙上,時不時,風還會帶來一股臭味。蘭蘭想,要不是剝那駝皮,這會兒早走遠了。她想,好多東西,難說得很,誰也不知道便宜的後麵是不是虧?不想它了,做了的,也用不著後悔了。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算這會兒在遠處,誰知會不會遇上一群狼呢?

蘭蘭把槍放得離火稍遠些,以防火焰烤燃火炮兒。她對瑩兒說,這會兒,它們還顧不上這頭,你稍稍眯一會兒,要是它們吃不飽的話,說不準就會打我們的主意。那時你想眯,也怕沒時間。瑩兒說,還是你眯吧,你剝了半天皮,怕是早散架了。蘭蘭說也好,你操心些,別叫火熄了,省著點柴。槍上我壓了火炮子,你小心些。說完,蘭蘭靠在馱架上,不一會,竟響起輕微的鼾聲。瑩兒想,她真是大肝花,在這號形勢下,竟能睡熟。又想,就是,有個啥放不下的?大不了是個死,怕啥?細想來,雖沒個啥怕的,可要是真死在豺狗子嘴裏,她還是有點不甘心。

瑩兒加些柴,火大了些。她有種曆經滄桑的感覺,仿佛活幾百年了。她想,哪怕今夜死了,也不算夭折了,至少感覺上這樣。有時想,人生來,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經經就死去,不是跟沒來一樣嗎?也好。她苦笑了。

那邊的撕咬聲小了些,但仍時不時響起,說明那兒還有食物,說明她還有機會想自己的事。但她也懶得想啥了,她覺得想啥也沒用。人的命運不是你想想就能改變的。有時的想,反倒苦惱了自己。

可又覺得,有時的想,也是必要的。比如那時,她就想“勾引”靈官――想到“勾引”這個詞,她過癮地笑了,身子的某處也突地熱了。要是她不生勾引念頭,就不會行動;要是沒有行動,也就沒有後來的故事;要是沒有那故事,她當然就會是另一種人生軌跡。看來,命運的改變,有時就源於“想”。她又想,村裏也有些寡婦,男人死後不久,她們就“前行”了,仍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發出快樂的笑。她想,她們心裏,定然也有些想法。那想法,導致了她們的行動。那行動,構成了她們的命運。

不想它了。瑩兒挑挑火,吹口氣,叫濕枝兒騰起火苗來。瑩兒喜歡濕枝兒,喜歡它們發出的嗞嗞聲。它跟鳥鳴一樣,也是大自然中最美的音樂。瑩兒想,要是豺狗子不危及自己生命的話,那撕咬聲又何嚐不是音樂呢?她認真地聽那聲音,透過外現的凶殘,竟聽出了一種柔音。她想,是不是豺狗子媽媽正給孩子喂食呢?這一想,她就想到了盼盼,眼前就出現了盼盼那張可愛的小臉。一股潮水般的情緒嘯卷而來,恨不能飛到家裏,狠狠咬娃兒幾口。

撕咬聲漸漸息了。

一種巨大的靜默卷了過來。瑩兒甚至能感覺到擠壓的質感,也仿佛看到了黑夜裏綠綠的眼睛。她沒機會仔細觀察豺狗子的眼睛,但看過村裏瘋狗的眼。想來豺狗子望人時,也跟瘋狗差不多吧?隻是瘋狗的眼睛紅,豺狗子的眼睛綠,但紅也罷,綠也罷,都定然會有貪婪,會有凶殘。她能想出貪婪的眼神,比如徐麻子望她的眼神――想到這裏,她幹嘔了一下,狠狠地晃晃腦袋――凶殘是啥樣子?她還真想不出來。記得媽媽在某個恨鐵不成鋼的瞬間,曾“凶殘”地望過她,但她不知道用這詞兒形容母親的目光是否妥當?此外,她想呀想呀,也實在沒法在她的生活裏找出凶殘來。這樣,四麵的夜裏,就隻能顯出徐麻子和瘋狗混合在一起的豺狗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