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虎關(十八)(1 / 3)

“狼在豁牙裏喊三聲,虎打森林裏闖了。”

1

猛子和北柱出了村子,去掘雙福的祖墳。

夜灰蒙蒙的。月亮從山那邊探過頭來,像窺視寡婦夜尿的神漢一樣詭秘。

墳堆在月色中更像墳堆,半明,半暗,真成陰陽交彙處了。陰森味便從陰暗中溢出來了。猛子看到了被雷殛成半截的禿樹,想起了樹下據說成了精的血腥鬼,嗓門變幹,心跳加快,便響響地咳嗽一聲,恐懼因之而淡了。

北柱在夜氣中悠忽成一個影子,忽而隱入暗影,忽而現於灰光之中,若不是那實在的腳步聲證實他是個實物的話,倒真像虛虛幻氣而孕的所謂鬼魂了。猛子喊:“北柱——。”其聲有“喊”的質態,而無“喊”的音量,曳出一股鬼胎之氣。

北柱站住了。

猛子說:“到了。我記得就在這兒。”

“可別弄錯了。”

“錯不了。埋他爹時,我在場,就在那棵禿樹的東邊,墳後還有棵樹哩。後來樹放了。樹墩不知在不在?”

“這兒倒有樹墩。不知是不是沙棗樹的?”

“可能是。你看那土嶺。雙福說風水好就好在那裏。前年攢墳時,我挖了幾鍁土,還挨了他一頓罵呢。”猛子說。

猛子望望土嶺。土嶺並不大,但因夜氣的緣故,顯得比往日雄大了些。他想,真是這土嶺使雙福發財?他開始不信,但誰都那麼說,就信了。

這孫蛋,可真是平地裏起了個鼓堆。

北柱說:“猛子,知道不?上回,光給學校翻修教室捐的款,就有十幾萬哩。一想,頭皮都麻了……哎,這墳,真像說的那麼好嗎?”

“誰知道,都那麼說。說是啥金盆養魚。”

“反正,怪。自打他爹埋這兒,他發財發得邪乎。誰不知道他呀?以前,窮得溝子裏拉二胡,連屁都夾不住。現在,嘿,歹了,成了啥董事長,牛皮哄哄的,連專員市長都跟前跟後跑呢。”

猛子說:“就是。這世道,錢多就是爺爺。官是個屁,沒錢,還不跟龜孫子似的。”

北柱說:“媽的,想當初,他是個啥呀?二杆子。農業社那會兒,還巴結我爹呢。現在,呸,見了我爹,跟見了叫花子似的,正眼都不瞧呢。當然,我爹是鬥了你。可不鬥咋行?誰叫你偷包穀?再說,鬥你的,又不是我爹一個。有點年歲的,誰沒鬥過?……那孫蛋,可真牛氣,叫他低頭,愣是不低,脖子給砸得血糊糊的也不低。真沒見過這號賊。”

“那是條漢子……就是……就是……不說了,挖吧。”

猛子望望天。月亮還那麼詭秘。山巒黑黝黝的,屏障似圍著這墳地。他覺得這兒真有“盆”的味道,心想,在“盆”裏葬的,又不單是雙福的先人,為啥單他發財呢?就問:“掘了祖墳,真能敗運?”

北柱說:“都說是的。孟八爺說,包家的先人已做了大官,祖墳一斬,人就死了。”

猛子說:“那就挖吧,我看不慣他那牛氣樣。”

“我也是。我可是為了整個沙灣呀。一人拔了‘簧’,其他人,就隻能砸鎖兒鐵賣了。這地方的‘簧’,總不能叫他一個人拔掉。老子們也得活呀。知道不?鳳陽的‘簧’,就叫朱洪武拔走了。有個歌兒唱:‘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精氣叫他一個人吸走了,不荒才怪呢。”

猛子說:“別說了,挖吧。”

北柱意猶未盡地用鍬向墳頭上插去,質感很潤,並無沙石之類,遂狠狠挖了一鍁,狠狠扔出。沙窪裏便響起巨大沉悶的聲音。猛子說:“輕些,叫人知道可不好。”

村子早睡了。沙山上望去,月光下的院舍像一塊塊土坯,不規則地擺了。燈光沒有,狗咬也沒有。但白虎關的喧囂仍在遙遙傳來。因為上次猛子們的被埋,村裏男人暫時不敢再當沙娃,都說,財是命,命是財,拿財換命的事,他們不幹。當沙娃的,大多是外鄉人。雖老有人被壓死,但仍然擋不住那洶湧而來的人流。

猛子想,明天,村裏人知道了這事,會有啥反應?肯定會罵的。不罵才怪呢。一罵,這事就不是“我”幹的了,自然一個比一個罵得凶。而心裏,又咋樣?猛子想,肯定在笑――不笑才怪呢?都見不得叫花子端定碗,憑啥他一人發財?他是個啥?一個二杆子,一個偷了秋禾叫村裏人鬥得過不下去的賊,一個窮得溝子裏拉二胡的紅眼老漢的崽子。憑啥?誰心裏舒坦?猛子不掘,別人也會幹呢。

“挖呀。”北柱喘籲籲道。

“換口氣。”

北柱也住了手,直起腰,擦擦頭上的汗。有風吹來,涼颼颼給人奇怪地爽。北柱心裏有些怯,就有意找個話,使自己的意識擺脫陰森。

他說:“正月裏,雙福給村裏人錢,你捉了沒?”

“沒。你捉了?”

北柱說:“當然捉呀。見錢不抓是傻瓜。硬嶄嶄一百塊票老爺呀。咋?你沒拿?”

“你咋能捉?你不看他那樣,像打發叫花子。惡心。別看他臉上……心裏可冷笑呢。最惡心的是鬥他最凶的那幾個,見了票子沒了魂,連頭三腦四也分不出來。那是錢嗎?那是狗屎,往你臉上抹呢。”

“管他呢。狗屎也罷,啥也罷,給老子,老子就拿,老子並不領他的情。該氣他,還氣;該罵他,還罵。不拿幹啥?為富不仁,為仁不富。那錢,不拿白不拿。”

猛子說:“嘿,全村像害了瘟症一樣呀,眼裏隻有錢,隻差喊爹喊萬歲了。拿了錢,失掉的是啥?是臉皮。”

“嘿,管他呢。我說猛子,你別螞蟻戴籠頭,假裝大牲口。窮就是窮。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時,臉皮是啥?是屁股。你不拿?不拿白不拿!你以為不拿錢,別人會誇你?人家隻會說你拔下屌毛栽胡子,隻顧威風,不管疼痛。一百個票老爺啊,不拿幹啥?為啥不拿?窮是老子的合該窮。他能給,老子就能拿!……哎,猛子,那天,他也花了好些呢,見一個人給一百,不管娃娃大小。我估摸,不下一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