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自作主張?好!果真是奴大欺主!來人,拉下去掌嘴!”吳氏毫不留情。
姚錦玉在一旁瞧著,想著淩珊之前是母親身邊的精細人,平日對自己也恭順,如今在錦瑟身邊做眼線倒也盡力。她便上前勸道:“母親,今兒畢竟是祖母的壽辰,這般……恐有些不妥……”
吳氏何曾想為難自己人?她也是被錦瑟逼的。淩珊不聽錦瑟的話便是欺主,何況錦瑟還特意點明了淩珊是她撥過來的人,不懲罰淩珊,就要落人口實。吳氏猶豫了下,還是道:“正是你祖母壽辰,才不能留著這等欺主的奴才叫人笑話!”
外頭很快響起了掌嘴的劈啪聲。
姚錦玉的麵色有些不好看。
吳氏卻笑著安慰閉目喘息的錦瑟,道:“好了,為這等奴才生氣不值當。淩珊雖今兒行事有些不妥,但平日還是好的。你若真覺得她不用心,來日嬸娘給你換個更好的就是。”
錦瑟這才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含淚道:“嬸娘的恩情,錦瑟記住了……隻是今兒是老夫人大壽,我的身子不爭氣,怕是不能給老夫人磕頭了……”吳氏含笑安慰了錦瑟幾句,錦瑟才不好意思道:“嬸娘,我想吃老福記的窩絲糖。”
吳氏便寵溺道:“真是個孩子!這有何難,嬸娘這便叫淩霜出府給你買去。”
錦瑟卻忙道:“今日賓客滿堂,嬸娘身邊的姐姐們定然走不開,豈能再添亂?這等小事,叫蒹葭和白鶴出府一趟便好。”
吳氏自是依她,點頭道:“知道你懂事!好,就叫蒹葭先與我回去取了出府的門牌再去給你買。你快快睡吧。”
錦瑟這才甜美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便神色安寧地沉睡了過去。
見錦瑟睡去,吳氏徹底放了心,匆匆帶著姚錦玉和下人們出去了。
王嬤嬤送走吳氏等人,快步進屋,卻一驚。屋中本該躺在床上沉睡的錦瑟竟下了床,正一手扶著白芷,欲往八仙桌前走。
“姑娘這是……”
“乳娘,我現在必須出府,文青有難!”王嬤嬤的話尚未說完,已被錦瑟急聲打斷。
王嬤嬤見錦瑟的神情焦急而嚴肅,雖驚疑,卻瞬間明白過來--方才姑娘那般作為,分明是為了騙過吳氏等人,小少爺難道真有什麼不測?
王嬤嬤尚想不明白,錦瑟已經又道:“我現在沒時間和乳娘細說,若晚了,隻怕文青的性命堪憂!乳娘,你快幫我收拾一下。一會兒蒹葭取了出府門牌回來,我便扮成白鶴和她一道出府!”
如今淩珊這個眼線已除,吳氏也已被穩住,又拿到了出府的門牌,錦瑟念著府外隨時都會遭遇凶險的弟弟,一刻都不敢再耽擱。
一刻鍾後,錦瑟便戴著帷帽和蒹葭一道出了後門。待雙腳踏在高牆之外的土地上,錦瑟才鬆了一口氣。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體力,隻是從府裏走出府外這一路,她的雙腿竟有些發軟。
蒹葭瞧出錦瑟的不妥,忙扶住她。
錦瑟蹙眉道:“你去角門迎一迎來旺,叫他將馬車駕過來,我在這裏候上一會兒。要快!”
蒹葭領命而去。錦瑟這才扶著牆閉上眼睛歇息一會兒,正籌謀著一會兒見到弟弟該如何行事,卻突聞身後傳來馬蹄聲。
還不待錦瑟反應過來,一聲馬嘶伴著一個清朗悅耳的男聲已在她的身後響起,“喂,這裏可是姚府後門?”
錦瑟回頭,卻見來人騎在一匹通體黑亮的高頭大馬上。他挺健的身姿如山如鬆,冉冉升起的太陽照射在他的背後,她看不清他的麵容,卻依稀可見深邃的五官和古銅色的肌膚。這人像是草原上奔騰的汗血寶馬,渾身都帶著一股飛揚的霸氣和野性。
錦瑟抬手擋了擋陽光,眼前一陣陣發黑。她閉了閉眼便扭了頭,直覺不喜歡這名男子身上傲慢、囂張又危險的氣息。
男子見錦瑟沒作答,揚眉將馬又行近了些。他居高臨下地盯著錦瑟,又道:“你是這府上的丫鬟?可知江州縣丞家的大小姐今日是否到府上赴宴?”男子似是很急切,一口氣問罷,卻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來隨手朝錦瑟扔去。
銀子掉在青磚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被陽光一照熠熠生輝,竟足有十兩。
錦瑟的目光落在滾至自己腳前的銀子上,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了。
本來打探人家府邸後門就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了,這位卻又是尋美而來。恰巧錦瑟是認得那位吳大小姐的,頗有幾分容色和氣度。既知男子是衝吳大小姐而來,錦瑟又豈會告知?更何況這蠻人半點尊重都不曾予她,這般施舍又野蠻的性子卻是極惹人厭的。故而錦瑟未言語,隻抬手輕搖了兩下表示不知,便欲錯步離開。
誰知她剛邁出兩步,去路便又被堵住,男子橫鞭立馬,問道:“你不會說話?啞巴?”
他這一動,座下的馬兒甩了甩脖頸,一口濁氣便噴在了錦瑟的臉上,吹得錦瑟帽上的輕紗微動。
饒是錦瑟性子再好,也經不住這人如此無禮。聞聲,她難得地怒目抬頭,目光沉冷地盯著男子,道:“公子豈不聞‘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的道理?”錦瑟的聲音極其清淡,炎日之下猶如一縷清風,未帶半點不悅卻又極其清冷悅耳。
男子見錦瑟上著半舊的蔥綠右衽襦衣,下套天青襦裙,腰間打著紅色如意結,頭上梳著雙丫髻,扣著質地粗劣的輕紗帷帽,渾身上下無一點金貴飾物。又瞧著她的樣貌尚幼,隻當是這府中的小丫鬟。見她一直不說話,便以為是個啞巴,哪裏想得到她出口竟是這樣一句?
他碰了釘子,這才詫異地打量起錦瑟來。隻見錦瑟的身量尚小,站在那裏卻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來。他不禁揚了揚眉,倒生了幾分興致。
他手中長鞭一卷,便將那落在地上的銀子帶進了掌心,左手托著送到錦瑟麵前,右手卻執著長鞭抵在錦瑟的下巴上,強勢地逼她將頭抬了起來。接著他傾身下來,目光透過那層薄紗直逼錦瑟,再度開口,“敢問姑娘,這裏可是姚府?”
錦瑟被迫抬頭,這才看清男子的長相。他極年輕,細膩的古銅色肌膚、剛硬的麵部輪廓、深邃的五官、如利劍般的眉毛、深沉似大海的雙眸、筆挺如峰的鼻子、輕揚的唇,無一不彰顯著青春活力和卓然的氣質。他的年紀不過十七八,身量卻比常人高大許多。頭上戴著黑狐皮帽,皮毛外翻,帽中鑲嵌著一顆雕著圖騰的剔透白玉,滾金色皮毛的窄袖袍,袖口金帶束著,腰上纏著暗金碧玉厚錦帶,外頭披著一件玄色毛皮飛滾大氅,背直肩寬,軒昂英氣中幾分爽朗不羈溢於全身。
錦瑟的目光在男子皮帽上雕刻著狼頭圖騰的白玉上停留片刻,又掃了一眼他左肩背處披著的金貂賈哈,將賈哈上麵烙著的鹿頭圖騰瞧得清楚,她不覺心頭一緊。錦瑟的眸光流轉,再度去瞧男子海藍色的眸子。陽光將他一側的睫毛染成金色,更襯得那雙眸子如一顆藍寶石般剔透不凡。
北燕與大錦隔河而治,分庭抗禮已有十三年之久。北燕皇室係鐵驪族,本是草原遊牧民族,是胡人血統,而大錦不乏胡人,隻是如眼前男子這般藍眸的卻不多。再加上男子身上的飾物、通身的氣度,錦瑟已然確定了他的身份。她暗悔方才不該嘴快,徒惹事端。
感受到錦瑟清澄、從容的目光,男子心裏倒生出一分探究的趣味來。他隻覺那層覆在錦瑟麵上的白紗極其礙眼,心中如貓抓般想知道是怎樣的一張容顏,才能配上這般沉靜如水的目光。
可是還不等男子動作,錦瑟已飛快抬手拿了他掌心的銀子。接著,俯身行禮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目光。
“奴婢請公子安。奴婢確是姚府的下人,隻是奴婢粗笨,隻配在後院幹些粗使活計。公子爺問的事,奴婢不知。”錦瑟恭恭敬敬地言罷,便又誠惶誠恐道:“奴婢謝公子爺的賞。奴婢還有跑腿的差事在身,就先告退了。公子爺請便。”她說罷,似生恐被奪了銀子般,繞過男子,匆匆朝遠處行去。
錦瑟前後反差如此之大,倒叫男子微愣。待他反應過來時,錦瑟已走出很遠,徒留一個背影。
眼見錦瑟的身影在牆角處一閃便不見了,男子才覺出不對來。他劍眉一擰,驚喝一聲,“好個丫頭!什麼都沒告訴爺,竟還敢拿爺的銀子!”
“哈哈,一個丫頭,你和她置什麼氣?她既說自己是姚府的下人,想來這處便是姚府後門了。隻是溜進府中尋人的事委實不妥,子禦還是作罷吧。”
說話間,一騎從巷子的另一頭行來。馬上之人穿著一身天青色織錦、遍地雲繡暗紋的長袍,領口和袖口皆鑲著白狐毛,寬錦腰帶上繡著的雅致竹葉花紋和他頭上的羊脂玉發簪交相輝映,越發襯得他通身氣質溫雅、五官俊逸。此刻他麵容含笑,正打趣地瞧著那位被他喚作子禦的男子,不知已在旁邊瞧了多久的好戲了。
子禦是完顏宗澤的表字,而這位在姚府後門堵了錦瑟問話的男子,正是北燕在大錦的質子--北燕六皇子完顏宗澤。其和太子完顏宗熹一奶同胞,皆是皇後金氏所出。自北燕和大錦江溪口一戰失勢後,北燕便停止了南攻,轉而和大錦隔河而治、分庭抗禮,並送六皇子為質,如今已有七年。
完顏宗澤見蕭韞麵帶戲謔地打馬而來,他眉宇頓時舒展開來,笑道:“這姚府的丫頭倒是有趣得緊,來日再叫我撞上,且叫她好看!”
蕭韞知道眼前這位是從來不吃虧的主兒。眼見完顏宗澤惡狠狠地說著,他便笑著搖頭道:“小姑娘想來是將子禦當成偷香竊玉之輩了。為著吳姑娘的清譽不肯告知,倒有幾分俠骨。”
完顏宗澤微微一怔,接著海藍色的眸子便深了幾許,氣恨道:“本王知道那位吳小姐是扁是圓?大丈夫立世,便是瞧上了哪個姑娘擄上馬背便是,何須如此。”
蕭韞朗笑起來,拊掌道:“子禦所言甚是,隻是那小丫頭所慮也是應該。若範新所探為真,那位吳小姐也算是子禦的恩人了。既如此,又怎好累了人家清譽?子禦便是再心切也須顧念一二才是。我已叫福昌去請母親。此事托與家母,不知子禦可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