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嚴辭訓弟初相識(1 / 3)

沈記後巷。

文青見馬車中坐著的竟是本該躺在病床上的姐姐,一時怔住。

車中的錦瑟卻僵在了那裏。她一雙含淚的美眸貪戀地一眨不眨地凝在弟弟身上,鼻端一陣酸澀,竟張不開嘴,更是難以成言。

錦瑟炙燙的眼神令文青又愣了半晌,接著他卻憤怒地喝道:“誰欺負姐姐了?”

文青這一聲直令錦瑟淚水滾落。她忙回頭拭了淚,才衝白易和蒹葭道:“我和小少爺有話說,你二人去望風。”

見兩人一東一西往巷口而去,錦瑟這才整肅了麵容看向文青,沉聲道:“上來。”

見姐姐如此,文青更覺詫異。

他登上馬車,端坐著的錦瑟卻沉聲一喝:“跪下!”

文青再度愣住,茫然地去瞧錦瑟。透過車中微弱的光影,他隻見姐姐端坐在那裏,麵容有些模糊,卻顯得那雙明眸越發晶亮,盈盈的目光中似飽含了萬千情緒,悲慟、痛心、失望、疼惜、悔恨……他辨不清分不明,卻叫他的心緊緊揪了起來。

“跪下!”錦瑟再度沉喝。

文青忙撲通一聲跪在了狹窄的車廂中。

隻聞錦瑟肅然而問:“我且問你,姚氏祖訓第八頁第十六訓是什麼?”

文青聽錦瑟的語氣極其嚴厲,不敢有絲毫怠慢,忙回道:“謙遜待人,端方行事,居身公正,胸襟坦蕩,不可仗勢欺人,不可……”文青一邊背著,便明白了錦瑟的意思,但覺一陣委屈。祖訓尚未背完,他已是含淚抬頭看向錦瑟,辯道:“姐,我沒有……”

錦瑟卻再度沉喝一聲,道:“你沒有?你沒有,卻敢帶著小廝大鬧人家的藥材鋪子?你沒有,卻敢一擲千金去和知府家哄搶一件死物?你沒有,卻敢當眾甩臉子揚鞭子?我且問你,你仗的是誰的勢?你的謙遜和胸襟又在哪裏?”

文青被錦瑟連聲逼問,欲辯解卻又心虛,欲低頭可著實委屈。加之姐弟倆相依為命,姐姐對他關愛有加、疼寵如命,何曾如此疾言厲色過。他著實害怕彷徨,忍不住倔強地抬手狠抹了下滿眼的淚,沒敢再開口。

見文青雙眸通紅,委屈地跪在那裏,錦瑟如何能不心疼。她雙拳緊緊握起,半晌才平息了情緒,又道:“你委屈?你定要說是那掌櫃趨炎附勢。可世態本炎涼,怎容你空嗟歎?你若真有傲骨,便該重振家門,叫那些不開眼的人好好瞧瞧。可你不但因無謂之人的幾句怠慢之語便失了心性,累了門風竟還不知收斂,闖了禍卻不知如何解禍,還一味地隻知爭強好勝。姐姐看你連蒹葭一個丫頭都不如了!如今竟還不知錯在哪裏,妄自狡辯。你說,你可還配做父子雙狀元的姚氏子孫嗎?”錦瑟的話極重。

文青遭了痛罵,委屈過後便也反思起來。又聽姐姐語氣中飽含失望,登時越發心慌,流著淚認錯道:“姐,我錯了。你莫生我的氣,也別不管我、不要我……”到底是虛年才八歲的孩子。

見弟弟如此,錦瑟哪裏還忍得住,便也撲跪在車廂中,將文青抱在懷裏。她垂淚,泣聲道:“傻茂哥兒,姐姐怎會不要你,你是姐姐的命啊!有你才有姐姐,有你才有我姚家。姐姐是恨你不爭氣啊!姚文敏不過有些溜須拍馬的本事,你便如此親近信任他。你可知那些喜歡當麵奉承別人的人,也皆是喜歡在背後詆毀別人的人?你可知他逢迎含笑的皮囊下,包藏怎樣的禍心?”

文青聽姐姐喚自己的乳名,越發愧疚難當。細想方才姚文敏的種種作為,他不禁恍然。

錦瑟言罷,情緒稍稍穩定了下來。她抬起頭,殷殷懇切地撫著文青潤濕的麵頰,道:“你可知道,若非方才的事態被控製了下來,會有怎樣的結果?累了祖父和父親的名聲是小事,若真動起手來,你的身旁隻有白易一個小廝,你豈能不吃虧?姐姐知道你是因姐姐的病才失了心性,可今兒他人能借此逼你就範,來日便亦可。唯有你修身養性、行事端方、多思多慮,才能防範小人害你之心。姐姐不指望你光耀門楣,隻願你莫再輕易入了人家的圈套。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姐姐……”錦瑟想到前世的種種,身子一顫,麵無人色。

文青嚇了一跳,忙握緊了錦瑟的手,連聲保證道:“弟弟錯了!姐姐你別嚇我!”

文青聽了錦瑟的話哪裏會沒有想法,將今日之事細細一想,當真是越想越驚、越想越怕。姚文敏以及往日那些親善族人的麵孔在他腦中不斷閃現,竟皆變成了偽善,唯有姐姐才是他的依靠,是一心為他、值得他信任之人。姐姐不能沒有他,他亦不能失去姐姐啊!

錦瑟回過神來,見文青稚嫩的麵容上擔憂和驚懼交織著,心知今日是她太過焦慮嚇著了他。可強敵環伺、危險重重,已容不得弟弟不懂事、不長大了。若他還如此糊塗,隻怕這條小命早晚還是不保。

祖父過世時,弟弟尚不足五歲,雖已懂得一些道理,卻依舊是一張白紙。若落到吳氏手中,還不是任由其塗抹引誘?便是弟弟資質再好,被刻意往錯路上引,璞玉也必成頑石。而前世的自己也沒少被吳氏精心雕琢。誤人子弟已是有損陰德之事,如吳氏這般便該被千刀萬剮。如今她既得重生,勢必要替天懲之!

錦瑟想著,這才緩了麵色。她幫文青理了理微亂的頭發,道:“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府上賓朋滿座,茂哥兒行事萬不可有錯。快回府去吧。”

目送文青離開,錦瑟在後巷等兩個小乞丐回來領了賞銀,又囑咐了兩人一番,這才出了巷子。

馬車駛出,卻逢高大勝怒氣衝衝地自沈記出來,一路罵著從車旁走過。錦瑟禁不住微微挑起車簾,目光緊隨高大勝的背影,清冷的眸中有殺意一閃而過。

前世中,弟弟受傷被抬回府去,吳氏便央其夫姚禮赫送了帖子到江州府,把高大勝下了大獄。高大勝在獄中受盡折磨,後來卻被開釋,其母彼時已因病情耽擱故去了。高大勝是孝子,豈能不恨文青?後來他輾轉參加了大豐的義軍,當上了小頭領。金州之亂時姚府一門逃難京城,弟弟便是慘死在了高大勝手下兵勇的鋼刀之下,整整七刀,然後在她的臂彎中流血而亡。

往事一幕幕在錦瑟的腦中回放著,血的溫度和弟弟漸涼的軀體仿佛仍能感知,錦瑟緊緊咬唇,恨意騰起。她猛然閉上眼睛,死死咬著牙。半晌後再睜開眼時,眸中已隻剩清明和沉靜。又瞥了眼高大勝遠去的背影,錦瑟淡淡地收回視線,放下車簾,心思已轉到了姚府。

福德樓上,一名身穿黑衣、腰際佩刀的男子正用平板的聲音將方才錦瑟和文青的對話,重複給對坐在窗邊的兩個男子聽。這兩個人正是方才自姚家後門離開的完顏宗澤和蕭韞。

完顏宗澤和蕭韞先錦瑟一步到了福德樓,故而瞧見了沈記藥材鋪裏文青鬧事的開端。其間,完顏宗澤離開片刻,回來時卻見文青已不見了身影,形勢也大轉,自是奇怪。此時聽了影七的回報,方知一切都歸功於姚文青的姐姐。

見蕭韞聽得饒有興趣,完顏宗澤不覺笑道:“君子者,非禮勿看,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伯約今日叫影七去聽人牆角,這可愧了君子稱號。”

蕭韞聞言粲然一笑,拂袖斟了一杯酒。他修長的手指輕轉白玉酒杯,瑩潤相稱,流動著優雅的光澤。他卻道:“子禦此言差矣。君子視思明、聽思聰、疑思問……我這正是遵從了聖人所言‘疑、思、問’。”

完顏宗澤見他巧言狡辯,素知他實也當不上什麼君子,便舉了舉杯,仰頭與他對飲一杯酒。

眼見蕭韞若有所思,完顏宗澤便揚眉道:“怎麼,瞧上那位姚四小姐了?”

蕭韞素知完顏宗澤口無遮攔,搖頭一笑,道:“姚四小姐今年應該還不及金釵之齡。”

完顏宗澤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深邃戲謔地盯著蕭韞,又道:“嘖嘖,連人家姑娘的芳齡都弄清楚了。年紀是小了點,我倒不知你還好這一口。”

蕭韞係青陽蕭氏。蕭氏一族世代簪纓、清貴名門,族中子弟科舉入仕者眾,因而江南有“狀元皆蕭”一說。而蕭韞之父蕭默當年和錦瑟父親姚禮誠同科,蕭默本誌在三元及第,卻不想竟在殿試之上落於姚禮誠之下,屈居榜眼。當年姚禮誠病故,蕭默曾在府中拜祭。後錦瑟祖父病故,蕭默更是萬分唏噓。父子雙狀元的姚氏自此怕要門庭凋敝,再不能入清貴之流了。

因父親之故,方才見沈記裏鬧將起來時,蕭韞便對姚文青多留意了兩分。後又見錦瑟匆匆趕來,這才生了關注此姐弟二人之心,倒不想竟被完顏宗澤如此誤解。

蕭韞被完顏宗澤打趣,卻也無意解釋什麼,苦笑道:“姚四姑娘早年便和武安侯世子訂了婚,子禦且莫胡言亂語,免得毀了人家姑娘清譽。”

完顏宗澤卻譏誚地揚唇,道:“謝少文?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可惜了這位姚四小姐通透靈慧的性子。然而不過定親罷了,喜歡了便是橫刀奪愛也未嚐不可!”

蕭韞深知完顏宗澤最瞧不上附庸風雅、自視甚高、空有才名卻百無一用的迂腐書生,聞言,他隻是無奈地一笑。

倒是完顏宗澤言罷,衝影七吩咐道:“把這個姚文青盯緊些。”

蕭韞這才開口,“方才不是說首輔之家後繼無人了嗎?出爾反爾可不似子禦所為。”

完顏宗澤被蕭韞打趣,卻隻抿了一口酒,道:“有這樣的姐姐,這姚文青未必不能成才,將來興許能為我大燕所用。”他言罷,便不再多提,已轉了話題,道:“我聽聞金州一帶百姓多以種茶、販茶為生,單是金州境內便有八個頗具規模的茶葉產地。茶葉多販往南境小國,謂之‘邊茶’。伯約可知此事?”

蕭韞不想完顏宗澤會突然鄭重其事地提及此事,他心思微微一動,這才回道:“確有此事。金州在江州之南,峻嶺環抱,關隘林立,地勢險阻。因良田匱乏,土地更多地被世族豪強占去,金州佃戶似奴隸般,除了要交納地租,還要承擔賦稅徭役。因佃戶占了十之八九,金州百姓較之其他州郡便更為窮苦。百姓種植普通農作物不足以自給,故而大多兼營采茶等業,私販邊茶換些口糧……”

依弦院。

錦瑟已將沈記之事細細說給了王嬤嬤、柳嬤嬤和白芷聽。幾人皆是通透之人,又有錦瑟的暗示,已然明白了一切,一時驚懼氣恨自不必言。

幾人正密議間,外麵竟傳來了白鶴的聲音,“姑娘,武安侯世子聽說姑娘病了,瞧姑娘來了,如今快到依弦院了!”

錦瑟聞言,笑容微斂,明亮的眸子裏依舊盛著盈盈笑意。眸底一層寒冰卻將那雙眸子映得更加晶亮璀璨。

柳嬤嬤和王嬤嬤聞言皆驚喜。王嬤嬤道:“世子和姑娘一起長大,情分不比尋常。這姚家人心黑,好在姑娘還有武安侯府可以依靠,再兩年便能嫁過去遠離姚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