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喝完了,又要了一紮。一杯澄汁喝完了,也又要了一紮。

瑤琴歎道,生命好脆弱嗬,就那一下,隻幾分鍾,一個活鮮鮮的人就沒了。那麼不堪一擊。而楊景國這個人平常皮實得不得了,從來就沒有見他生過病。

陳福民卻苦笑了笑說,我倒是覺得生命好有韌性。人都已經廢掉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會行動,卻堅持著往下活。這九年的時間裏,你猜讓我感受最深的事是什麼?就是人之所以成為世界萬物的統治者實在是太有道理了。因為人的生命太頑強了。

瑤琴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著他。瑤琴想,脆弱而不堪一擊的是楊景國嗎?堅韌而頑強要活著的是他的妻子嗎?

瑤琴輕歎道,說起來你比我強多了,你好孬伺候了她九年,把你所有的愛都付出去了。可是我呢?他根本就不顧我的感受,自顧自地這麼走了。天天粘在一起的人,突然間就永遠消失。那種痛苦你無法體會。

陳福民聽到瑤琴的話,臉上露出異樣的神情。瑤琴想問你怎麼了。沒等瑤琴開口,陳福民說,愛?你以為我後來還有愛?我不怕對你暴露我的真實想法。我到後來除了恨沒有別的。我在道義上盡我的責任,可我的內心已經被仇恨塞得滿滿的。我幾乎沒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我每天淩晨起床,為她揩洗身體,然後清洗被她弄髒的床單和衣物,之後喂她牛奶,安排她吃藥。來不及做完這一切,我就得去上課。途中在街邊隨便買點早餐打發自己。中午趕回來,像早上一樣的程序旋轉一遍,最後再坐下來吃自己從食堂裏買回的飯菜。冬天的時候,飯菜早就冰涼,我連再去熱一下的力氣和時間都沒有。晚上的事情更多。我每天都像台機器一樣瘋狂轉動。所有的工資都變成了醫藥費,沉重的債務壓得我喘不過氣。家徒四壁,屋裏永遠散發著一股病人特有的臭氣。我請不起保姆,她家裏也沒有人願意幫助。偶然過來看看,看完就走,走前還說,隻要人活著就好。對於他們活著是好,對於我呢?九年半呀,每一天的日子都如同一根鋼針,天天都紮我刺我,我早已覺得自己遍體鱗傷。我夜夜詛咒她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好幾次我都想把她掐死。因為她再不死,我也撐不下去了。你說,我過著這樣生活,我還能對她有愛嗎?我比你強嗎?你隻是在懷念中心痛而已,而我呢?從精神到肉體,無一處不痛。這樣的痛苦你才是無法體會的。幸虧她還有點良心,死了。否則,今天你根本無法認識我,因為,我多半已經先她而死了。

陳福民的聲音激烈而急促。他拿著酒杯的手,一直抖著。瑤琴從來就沒有見他這樣過。心裏不由生出憐惜。瑤琴想,他是好可憐嗬。

瑤琴伸出了自己的手,將陳福民的手緊緊地握著。在她溫熱的手掌中,陳福民慢慢平靜。他的手不再抖動。他享受著瑤琴的手掌。

陳福民說,你知道嗎,我多想好好地過日子。多想有一個我喜歡的女人,一個不給我帶來負擔的女人,就像你一樣,安安靜靜地陪著我,讓我渾身輕鬆地過好每一天。所以,我希望我們倆個再重新開始,行不行?我一直沒辦法忘掉你,我好想重新來過,行不行?

那是一定的。為了他們共同的嚎哭和淚水,為了他們共同的災難和痛苦,為了他們共同有過的漫長而孤獨的十年,那是一定的。瑤琴想。

瑤琴說,今天在我那兒吃晚飯吧。還是我買菜,還是你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