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冬天,時光漸短。下晌兒,天色便暗了下來,灰蒙蒙的天空像得了瘟疫一樣無精打采,奶奶像天空一樣無精打采,狗爬犁像奶奶一樣無精打采。鬆花江的冰麵似乎有些澀滯,狗爬犁磨磨蹭蹭,半天也挪不了幾步,像似在故意跟誰作對。
狗爬犁好歹算過了江,可是在爬江坎子時,這條四眼狗說啥也拉不上去。奶奶從狗爬犁上下來,背起一歲大的老叔,咧咧吧吧地牽著狗,一步一步地向江坎子上爬去。她那兩隻金蓮小腳踩在雪坡上,如同兩隻角錐紮進沙堆裏,每一步都那麼艱辛,但每一步卻那麼堅定。
好不容易爬上江坎,天已經擦黑了。“哎!”奶奶望了一眼樺川縣城,把包裹的老叔放在狗爬犁上,跟在狗爬犁後麵小步緊倒蹬。奶奶想:反正今兒到縣城也得半夜,還不如走一段路暖暖腳,不然,腳會凍得像貓咬一樣疼。
哇——哇——
老叔在狗爬犁上哭鬧起來。奶奶噔噔地跑了幾步,“四眼兒,停下!”奶奶紮楞著胳膊,如同鳥的翅膀大幅度煽動,兩隻小腳跑起來像似踩高蹺,一栽愣一栽愣的。
四眼兒狗回頭看看奶奶,停下了腳步。奶奶坐在狗爬犁上,撩起棉襖給老叔喂奶,北風裹著雪粒一起灌進奶奶的棉衣裏冰涼冰涼的,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吃了幾口奶,老叔又哭了起來。奶奶揉了揉了奶子,還是沒有奶水。奶奶知道,這段時間一心為爺爺告狀,著急上火奶水少了,老叔能否活下來隻能憑天由命了。看著老叔還在哭鬧,奶奶解下貼身的圍巾拿出一個玉米餅子,掰開一半扔給四眼兒狗,自己啃著另一半,她邊嚼邊將嚼碎的餅渣送到老叔的小嘴裏,老叔總算不哭了。
“哎!”奶奶望一眼蒼天,看著眨著眼睛的星星,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自從爺爺被害後,奶奶曾三次到樺川縣衙告狀,但每一次都沒有結果。
奶奶是個不服輸的女人,不信這有理的狀還告不贏,她不能讓爺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奶奶看看昏暗的蒼天,又看看慘白的雪地,“四眼兒,咱們走吧!”四眼兒狗回頭看看奶奶,好像還想要餑餑吃,可是它見奶奶臉色陰沉,搖了搖尾巴一弓腰雪爬犁嗤嗤地走了起來。
大約走了不到三裏地,“汪汪汪!”四眼兒支楞著耳朵朝曠野一陣狂叫。
奶奶有些不安起來,莫非是遇到了……她不敢往壞處想。就在這時,“嗚嗷—嗚嗷—”遠處傳來陣陣狼嚎聲。接著,看到一串串藍光向這裏竄來。“汪汪汪!”四眼兒在煩躁不安地咬著。
以前奶奶聽老獵人說過,狼對著天空“嗚嗷......”是召集狼群圍攻獵物,“嗷—嗚—”是尋找同伴,要是把嘴插在地上,通過地麵震動“嗚—嗚—”地叫,是向遠方同類傳遞遇難信息,告訴同類遠離此地,小狼崽“嘔、嘔、嘔”地叫,是它餓了在召喚著母狼。
生活在北大荒的人都知道,自古這裏就是狼的領地,這裏的一切動物,當然也包括人類都是狼的食物,想要逃過狼群的圍攻,比天上落隕石還要罕見。
奶奶一看到狼群,渾身像長了毛一樣,雞皮疙瘩直起。她不怕死,但她不甘心,她還沒為爺爺討回公道呢!奶奶一看情形不好,便把四眼狗的繩套解開,拍了拍它的腦袋說:“四眼兒,趕緊回去給孩子們捎個信,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看來,俺娘倆的命今天算撂在這了。”
被奶奶解開繩套的四眼兒,圍著奶奶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四眼兒聽話,快走!”奶奶用那有力的小腳狠狠地踢了它一下,可是這條狗還是不走,仍然警惕地盯著四周黑洞洞的狂野。
奶奶再也顧不上四眼兒了,她忙把老叔背在身後,拿起火鐮想把棉花點燃,可是奶奶越著急,棉花越點不著,“嗤溜嗤溜!”奶奶摩擦著火石冒出一溜溜火星子,狼群突然後退了幾步。“嗤溜嗤溜!”奶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使棉球冒了煙兒,她用力地吹了幾口,棉花燃起了火苗,將鬆明火把點燃。當鬆明燃起時,狼群又不由自主地擴大了包圍圈。狼的聰明要勝過人類,不會馬上圍攻,它們要觀察觀察,嗅嗅味道,聞聞有沒有火藥味兒,絕不會冒昧地往槍口上撞。
大約僵持了一袋煙的功夫,狼群慢慢地圍攏過來。四眼兒坐在雪地上,觀察著狼群的一舉一動。
不一會,一條大灰狼試探著向前爬,它弓著腰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就在這時,四眼兒狗“噌”地向大灰狼撲去。奶奶也操起木棒奔向大灰狼。沒想到這條四眼狗猛然一回身,將奶奶撞了個跟頭。奶奶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兒呢,四眼兒狗與奶奶身後的一隻母狼廝殺在一起。好險哪,要不是四眼兒回身撞倒奶奶,恐怕老叔就沒命了。其他的狼一看,這條狗這麼凶猛,十幾隻狼一齊參戰,廝殺得滿地是血。奶奶仔細一瞅,這群狼有三十多隻,不覺倒吸一口涼氣。
人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一切都無所畏懼了。奶奶一生就認準一個死理兒,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都是一死,還不如拚個你死我活。奶奶舉起鬆明火把向狼群打去,鬆油落在雪地上發出“啪啪”的響聲。沒想到,奶奶的動作,卻將狼群嚇退了幾步。
這下,讓奶奶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左一圈,右一圈地輪著火把,她心裏清楚,等到火把熄滅瞬間,也是她和老叔葬身狼腹之時。奶奶累得氣喘籲籲,渾身冒著虛汗。
奶奶先前就聽說過,本屯有個婦女背著孩子到野外割柴草時發現了狼群,她拔腿就跑,當她咧咧歪歪跑回屯裏時,別人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便問,怎麼了?她說,遇到狼群了,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穩了穩神,那女人突然喊了起來,不好,孩子還扔在野外哪!當十幾個男人拿著棍棒鐵叉來到野外時,隻見柴草堆旁是一灘撕爛的衣服和滿地血跡,孩子被狼叼走了。有人說,幸虧有那個孩子,不然這個女人早就沒命了。可是沒過幾天,那個女人瘋了,整天見人就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你們這群狼崽子太沒人性了!”
想到這裏,奶奶不覺滲出了一身冷汗,後脊梁骨都嗖嗖冒涼風。雖然奶奶不甘心被狼吃掉,但要舍出孩子,她萬萬做不到。在火把將要燃盡時,奶奶回身將雪爬犁上的棉被點著,頓時,滾滾濃煙升向天際。狼群被煙火嚇得又擴大了包圍圈。
“豁出去了!”奶奶心中發出低沉的怒吼。借著棉被的火光,奶奶看到了四眼兒被十幾隻狼撕扯著。“這群畜生!”奶奶不知道是心疼四眼兒,還是瘋了,撿起木棒向撕扯的狼群砸去。四眼兒為了救主人,拚盡了最後一滴血,它的兩條後腿已被狼群撕扯得稀巴爛,嘴巴仍然死死地咬住那隻母狼的脖子。母狼已經斷了氣兒。
四眼兒是隻大笨狗,有藏獒血統,個頭大,很通人性,是奶奶將它一手養大的,對奶奶有著特殊感情。看著四眼兒被狼群撕扯得七零八落,奶奶像自己孩子被撕扯一樣的難過,她可能真瘋了,不顧棉被的火勢,扯起被角向狼群輪去。“你們這群畜生,太沒人性了!”說完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是啊,奶奶怎麼能理解狼性呢?狗雖然是它們的同類,但狼有它們自己的生存法則,餓極了連自己的孩子都要吃掉,更何況那是一條狗了?!生存第一,弱肉強食,這是狼的法則,也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的邏輯。
“啪啪啪啪!”一陣槍聲在悅來鎮“虞姬堂”窯子響起。“砸窯(搶劫,來源於劫妓院。)的來了,砸窯的來了!”窯姐尖叫著抱頭鼠竄。
當這幫馬胡子闖進窯子時,有一個人並沒有慌張,“告訴你孟大虎,老娘認得你,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到這裏來搶碼頭?”拉皮條指著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說。
這時,大茶壺也走了過來,“孟大爺,咱們有話好說,何必動粗呢?”
“啪!”孟大虎扇了大茶壺一個嘴巴,把匣子槍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少……少他媽的廢話!”
“孟大虎,你知道老娘靠山是誰嗎?”拉皮條乜斜著眼睛。
孟大虎嘿嘿一笑,“我……我知道,你不就是……是有劉縣令(時稱知事)做靠山麼?你……你不就是老來好的老相好嗎?你他……他媽的少跟我裝蒜,老……老子今天非要……要摸摸你這個老虎屁股,砸了你……你們這些吃人不……不吐骨頭的王八犢子。啥他媽的劉……劉縣令、老來好,老……老子不尿他們。”孟大虎是個結巴,說起話裏很費勁兒。
一向狂妄的拉皮條,一看硬的不行便改招撒潑,她坐在地上呼天喊地,“老天爺呀,我不活了!”
孟大虎看著拉皮條撒潑,倒覺得很好玩兒的,斜楞著眼睛看著她。可是拉皮條不知趣,表演起來沒完沒了。“啪!” 孟大虎連看都沒看一眼,一槍將天棚上一盞宮燈打落在地。“臭……臭婊子少來這套,你……你以為黑白兩道都為你撐腰,就……就可以為所欲為啊,快把……把銀子拿出來!不……不然,老子讓你和……和大茶壺一起見閻王。”
“隻要你饒了我們性命,銀子你們都拿走!”大茶壺用賊溜溜的眼睛瞄著著孟大虎。
孟二虎上來,扭著大茶壺的耳朵向二樓走去。拉皮條一看銀子就要沒了,她一邊用手拍打著地麵,一邊哭嚎著,“老天爺呀,還讓不讓人活了,你們這幫喪天良的東西!”
孟大虎嘿嘿一笑,“少……少他媽的來這套,你……你逼迫良家婦……婦女為娼時,怎麼不說不……不活了?你……你把嫖客錢偷走,還把人家送……送進大牢裏打成殘廢,你……你怎麼不……不說喪盡天良?”孟大虎著急時,結巴起來更厲害了,說起話來前仰後合,把臉憋得通紅。
這時,孟二虎一手拎著金銀財寶,一手扭著大茶壺的耳朵來到樓下,“大哥,貨齊了,咱們‘拔嚼木’(黑話,走的意思)吧!”
十幾個胡子也從樓上窯姐的房間出來,一些嫖客嚇得哆哆嗦嗦,窯姐們都眼淚吧嚓。孟大虎看了一眼,“把......把窯姐的錢給留下,她......她們也不容易。”看得出,孟大虎跟窯姐有某種瓜葛。
“拔嚼木!”孟大虎命令手下弟兄撤離。
孟二虎把手中的金銀財寶扔給大虎,從腰間抽出一把快刀,“唰”地一下將大茶壺的耳朵割下一半,“活王八,老子今天給你留個記號。”大茶壺捂著耳朵哭咧咧地說:“財寶都給你們了,還割我耳朵,讓我咋出去見人哪?”孟二虎把眼睛一瞪,“當年你害我三舅吃官司被打成殘廢,現在他還癱在炕上呢,今天我不殺了你算留情麵了。”
“你三舅是哪一個?”大茶壺看著孟二虎問。
“看來,你們虞姬堂坑害的人還不止我三舅一個人哪,今天我應該把你這個王八頭割下來,為他們報仇。”聽了孟二虎的話,大茶壺嚇得縮了縮脖子。
孟大虎領著這幫胡子來到院子裏,大家上了馬,他回頭對大茶壺說:“你......你給劉縣令那個老犢子捎個信兒,讓......讓他以後少欺負黎民百姓,不......不然,說不定哪天我就宰了他。”說完,胡子們一溜煙兒地奔向柳條通老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