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樺川縣城悅來鎮還沒有城牆,民國七年(1918)才開始修建,所以胡匪進縣城如入無人之境。
自從孟大虎離開虞姬堂窯子,拉皮條就罵大茶壺,“你這個綠蓋王八,還是爺們麼,胡子讓你去拿錢你就去呀?”
“不去咋整,他用槍頂著我腦袋呢。”
“你這個縮頭烏龜,這一輩子嫁給你算倒血黴了,還不趕緊去找劉縣令帶兵把財寶追回來?滾犢子!”
1912年的冬天,樺川縣衙剛剛從東興鎮搬到悅來鎮不久。這個縣衙公署是新建的,儀門七間,兩進大堂。大堂正房七間,東西廂房各五間,後身是兩個套院,西套院後身是關押犯人的牢房;二堂正房五間,廂房各三間;後院正房三座,各五間,住房共五十間。儀門外兩個石獅子把門,門側有一麵大鼓。
劉縣令在縣衙後院正抽大煙,他聽到了砸窯兒槍聲,也聽出了這槍聲是來自虞姬堂窯子方向。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他不會為一個合夥開窯子的老相好去拚血本。雖然這個窯子有他的紅股,但他沒投入一文錢,就算是把窯子砸黃了,他隻不過是少點收入點銀子而已。
正在這時,手下三老歪跑了進來,“劉大人,不好了,有人砸窯了。”他歪著個脖子看著劉縣令說。
“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劉縣令責怪三老歪。
“有人來報,胡子進城了。”
“誰說的,我咋沒聽見。”劉縣令在故意裝糊塗。
“劉大人,你看這事兒咋辦哪?”
“三老歪,你煩不煩人,滾犢子!”三姨太厲聲說道。三老歪被訓後,一撅噠走了。
三老歪走後,劉縣令對三姨太說:“現在不比從前了,以後你少罵他們,現在大清朝已經倒台了,萬一他們都撂挑子不幹了,我靠誰給你弄銀子去?”
“嗨,這年頭能活幾天算幾天,連宣統皇帝能不能活到明天還很難說呢。”三姨太拿起大煙槍,繼續她的噴雲吐霧。
“明天,我得把這點家底子藏起來,說不定哪天,“老來好”、“老戰東”、“鎮中華”、“柳條通”、“托天”這幫胡子就會搶到縣衙來。”
“人都說,三年清知府,才十萬雪花銀。你來樺川縣還不滿三年,就弄了個溝滿壕平,這麼大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你往哪藏啊?”三姨太噴了一口大煙說。
“我把錢埋在依蘭老家的祖墳裏。”
“拉倒吧,你自己能搬動呀?如果你讓三老歪,四斜楞幫你埋,這幫王八羔子第二天就得把財寶挖出來溜了。”
“實在不行,我把財寶送回依蘭的老宅裏。”
“得了吧,你以為你那兩個太太跟你一條心哪?說不定哪天看上了唱戲的小白臉跟著私奔了,讓你人財兩空。”三姨太撇著嘴說。
“劉大人,大茶壺來了,說他們的家堂子被砸了。”這時,四斜楞栽栽愣愣地闖進來。
“你怎麼不事先通報一聲就進來了,這麼不懂規矩,滾犢子!”三姨太痛斥道。
“這不是著急麼!”
“你娘死了,這麼著急呀?”三姨太還想罵四斜楞,這時大茶壺走了進來。“劉大人哪,你可要替我們做主呀,柳條通砸了我家的堂子。”大茶壺捂著耳朵,滿手是血的哭訴著。
聽了大茶壺的話,劉縣令撲棱一下坐起來,“什麼時候的事兒,哪個綹子幹的?”他裝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是江北柳條通孟大虎幹的。”大茶壺又重複了一遍
“他們搶走多少銀子?”劉縣令顯然對銀子很關心。
“十根金條,三百兩銀子,還有翡翠首飾都被搶走了,我們沒法活了!”
“走,帶我去看看,這幫馬胡子真是無法無天了!”劉縣令帶著幾個巡警,裝腔作勢地去了窯子。來到虞姬堂窯子門前,劉縣令借著燈光抬頭看了看匾額,他似乎很欣賞自己的才華。這個窯子的名字是劉縣令親自起的,匾額也是他的手跡。看了幾眼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劉縣令,是光緒年間的舉人,早年清高,還聯名給光緒皇帝上過奏折,參奏過依蘭道台貪贓枉法。可是他就任樺川縣令後,深諳為官之道,比當年的依蘭道台還要貪心十倍。他常用“社會是個大染缸,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來安慰自己。在他的客廳裏還掛著一幅親筆手跡,“興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好像他很同情水深火熱中的黎民百姓。你再看看大堂前的那副對聯:治樺川,一柱擎天頭勢重;愛邑民,兩袖清風不染塵。看出來沒有,劉縣令多會兩麵三刀,該唱高調時唱高調,該貪贓枉法還得貪贓枉法,摟幾年之後再換個地方繼續唱高調摟錢。
還沒等劉縣令走進窯子,便聽到拉皮條哭天喊地,“沒法活了,沒法活了!”看到劉縣令,她哭得更傷心了。
“玉珍(老鴇),別哭了,銀子這東西沒了再賺。當初我就勸你把銀子都存放在縣衙裏,可是你不聽麼。”劉縣令關心地說道。
“你這個黑心肝的,你那點心眼兒老娘還不知道,這兩年老娘該分給你的都分給了你,該搭上的我都搭上了,就連新來的姑娘開苞我都給你留著,你還不知足啊,想著法子來算計老娘。你要是個男人,立馬帶著巡警到柳條通把孟大虎給我滅了。”拉皮條似乎有些瘋了,她竟敢當眾數落起劉縣令來。劉縣令滿臉通紅站在大廳裏,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在這時,劉縣令看到有幾個大膽的窯姐在偷偷地笑,“臭婊子,給臉不要臉。”劉縣令這句話看似在罵窯姐,其實是在罵拉皮條。
劉縣令擺出一副縣太爺架勢,“三老歪,把巡警隊的人都給我叫來,今晚就把孟大虎剿了。”
三老歪、四斜楞出門召集人馬,不一會功夫便召集了三十多個巡警。劉縣令騎著馬挎著匣子槍,帶領一群蝦兵蟹將奔鬆花江北而去。走出悅來鎮不遠,劉縣令領著這些人在城外轉了一圈回家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縣令把三老歪叫起床,“去,到虞姬堂窯子要五十兩銀子,就說昨晚剿孟大虎時傷了兩個官兵。”
三老歪有些犯難了,“昨晚她家剛剛被搶過,哪裏還有銀子了?”
“你這個笨蛋,你以為拉皮條會把所有的金銀財寶全放在窯子裏呀,即使他們沒有現銀,不是還有銀票嗎?”劉縣令說完,三老歪明白了,“嗻!”了一聲走出縣衙。
劉縣令回到屋裏,三姨太醒了,她斜著眼睛對劉縣令說:“吆!瞧瞧我們的劉大人,這手腕耍的真高明啊!”劉縣令得意地說:“為官的不耍手腕我還沒聽說過呢。”
爺爺當年曾經對奶奶說過,養官如同養貓,在你富裕的時候它圍著你獻殷勤,當你家道敗落時,它會離開你另尋富貴。這就是養貓不如養狗的原因,狗是忠臣,貓是奸臣。
奶奶這次離家告狀已經走三天了,可是連個人影都沒有。五歲的老姑想奶奶哭得鼻涕老長。父親哄了一陣,老姑還在哭;二叔哄了一陣,她也在哭。最後三叔爬在地上讓老姑當馬騎,老姑才有了笑模樣。
自從爺爺沒了下落已經一年了,奶奶家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是宣統三年(1911年)八月,奶奶一看爺爺三個月沒有回家了就感覺不對勁兒。往常,爺爺不管多忙,都要一個多月回來一趟,送些銀子和生活用品。每當爺爺回來,這個家像過年一樣,爺爺的三個兒子圍著他要糖球槽子糕吃,而老姑則騎在爺爺的脖頸上就是不下來。
奶奶說:“翠花,你咋這樣不懂事兒,你爹走了那麼遠的道多累呀!”老姑說:“不嘛,我就是願意騎在爹的脖頸上麼!”爺爺經常笑嗬嗬地說:“就讓她騎吧,你別管了。”
“你就慣著她吧,看將來能把她慣成啥樣兒!”奶奶有些生氣地說。
爺爺仍然樂嗬嗬地說:“將來我還指望著翠花養老呢,是不是老閨女?”
“將來我長大了,給爹買酒喝,買肉吃,誰要敢欺負爹,俺就跟誰玩兒命。”老姑的嘴像抹了蜜糖一樣甜。
“等著吧,你個臭丫頭片子。”奶奶說完便去做飯。
老姑是個磨人精,每當爺爺回家,她都要跟爺爺形影不離,即使是晚上睡覺時,她也要跟爺爺一個被窩,騎在爺爺的身上拍著他的肚皮大笑不止。人們常說,女兒跟爹親,這話一點也不假。
爺爺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屯子裏人議論啥的都有。有人說在東興鎮看到爺爺了,還領了個小老婆在逛集市呢。也有人說,在哈爾濱看到爺爺了,領著一個俄羅斯娘們在吃“大列巴”呢。還有人說,在悅來鎮大煙館裏看到爺爺了,瘦的像鬼一樣。屯裏人傳得有鼻子有眼兒,沒有不信的。
要說爺爺去哈爾濱奶奶相信。要說爺爺在哈爾濱領著俄羅斯娘們,奶奶也不能不信,因為爺爺在東興鎮開碼頭,爺爺要把木材買到哈爾濱,所以去哈爾濱是經常的事兒。要是爺爺在東興鎮取了個姨太太,奶奶也不能不信,因為那個年代,凡是有點能耐的男人都跟那些民國官員和軍閥學的,娶個三妻四妾不算啥事兒。隻有一件事,即使打死奶奶她也不敢相信,那就是有人說爺爺抽大煙。
爺爺的半生,奶奶一清二楚。早年,在爺爺沒有發跡時去蘿北老金溝淘金,那年爺爺二十八歲,撇下奶奶和四個孩子去闖蕩。爺爺本想去了老金溝既幹木匠活兒,又跟著勞金一起沙金,吃點苦受點累多掙點錢,回來買三匹馬兩頭牛,將當年放荒時買的六十坰地全部開起來,再雇幾個勞金,這一輩子也算吃穿不愁了。可是爺爺沒有想到,金溝的天是黑的,金溝的地是黑的,金把頭的心比鍋底灰還要黑,官匪勾結,殺人越貨,他們無惡不作。從晚清到民國,東北人提到胡子不覺得可怕,雖然有“江北胡子不開麵”之說,但他們對窮人很少作惡,可是一提到“金匪”,不管窮人富人都會嚇掉魂兒,像見了閻王一樣。
金把頭為了不讓勞金拿走一文錢,他們還在老金溝附近開了窯子和大煙館。爺爺也不是聖人,在老金溝淘金的時候也跟著勞金們去大煙館,逛窯子。
到了大煙館,爺爺也像其他人一樣,蜷縮在炕上抽起了大煙,可是他剛抽幾口便昏了過去,後被人用涼水潑醒。金把頭說,這是第一次抽大煙,以後再抽就好了,並說抽完大煙幹活兒有精神。聽了金把頭的話,爺爺在第三天收工時又去了大煙館,可是剛抽了幾口爺爺又昏了過去,這回差點喪了命。從此,金把頭不再逼著爺爺去抽大煙了。不抽大煙還有窯子呢,爺爺也去逛窯子,可是他看到一個窯姐滿身生黃梅大瘡就惡心想吐。後來,金把頭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拉皮條給爺爺另找一個,可是老金溝的窯姐都有性病,那種難聞的氣味能熏死一頭牛。也許是心裏作用,爺爺一個壯年小夥子竟然陽痿了,窯姐怎麼撩騷都不行。
“完犢子一個,沒見過你這樣的廢物!”在窯姐的鄙視和怒罵聲中,爺爺隻好賠點錢灰溜溜地逃出了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