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去悅來鎮要比冬天費事,幹等船也不來。終於過了江,天已經黑了。當奶奶騎著毛驢走到悅來鎮,已是半夜時分,奶奶領著父親和二叔在大車店前堂坐在板凳上,等待天亮。
半夜時,店小二給騾馬添草料回來,發現奶奶和兩小夥子在前堂坐著,他一眼認出了奶奶,“你們啥時候到的?”
“哦,俺們剛到。”奶奶回答。
“我去告訴太太吧!”
“別告訴了,姐姐都累一天了,在這裏坐著就行。”
店小二一看父親和二叔困得東倒西歪,將他們安排到車老板子的通鋪上歇著。
第二天一大早,戰黃氏看到奶奶在前廳坐著,“你啥時候到的,咋不叫我一聲呢?”
奶奶說:“沒事兒,在這裏坐著挺好的,你是不是該起來做早飯了,我幫你。”
“黃花,黃花!該起來了,跟大姨一起做飯。”戰黃氏對著裏屋喊。
不一會兒,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走了出來,看年齡大約十四五歲。戰黃氏衝著奶奶努了努嘴,“你看看,這個閨女就是。”
奶奶這時候才明白,原來黃花就是給父親和二叔介紹的媳婦。在黃花出去抱柴火時,奶奶說:“這個姑娘也太小了。”幹姐姐說:“還小啊,都十六了。俗話說,能夠端動盆,就能馱動個人兒,不小了!”
“還有一個哪,是哪家的閨女?”奶奶急切地問。
“沒有了,這個閨女還是花錢從馬販子手裏買的哪,我想看看兩個外甥哪個更合適,實在不行就哥倆先娶一個,這也沒啥。”戰黃氏說的沒錯,當時的北大荒,是男人夢想中的天堂和現實中的人間地獄,是逃避戰亂,避開人禍的好去處,所以造成了男多女少的局麵,再加上有錢男人都效仿官員和軍閥娶幾個老婆,可是沒錢人家隻能哥倆娶一個或者隻能打光棍。
戰黃氏告訴奶奶,這個姑娘叫黃花,是從河南逃荒來的,路上她娘餓死了,剩下她和弟弟。為了埋葬母親,黃花插草賣身,被一個馬販子買了下來。本來馬販子是不要黃花的弟弟,可是在黃花的再三請求下,他們被馬販子一起帶到悅來鎮,是戰黃氏從馬販子手裏花了十塊大洋一起買下的。黃花對戰黃氏說,隻要不讓弟弟餓死,讓我當牛做馬都行。
聽了幹姐姐的話,奶奶對黃花倒有幾分佩服。接著奶奶問:“那個小男孩兒呢?”
“還睡覺呢,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幹瘦幹瘦的都不成人樣兒了。”
這時,父親和二叔都起來了。奶奶領著他們去見戰黃氏,“快叫黃大姨。”父親和二叔一起喊“黃大姨!”
奶奶說:“你黃大姨可是個活菩薩,沒有她娘早沒命了。”聽著奶奶的話,父親和二叔不停地點頭。
“姐,姐!”這時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瘦小男孩在找黃花。奶奶一看這個孩子,“唉,瘦得太可憐,都皮包骨了。”
“可不是麼?”接著戰黃氏又說:“你們家孩子多,要是不方便的話這個男孩我養著。”
“孩子再多,也不差一隻碗一雙筷子。”奶奶接著說:“在咱們北大荒,隻要人不懶,就不會被餓死。”
吃完早飯後,奶奶打發父親和二叔到街上轉一轉,因為父親和二叔還從來沒有來過悅來鎮呢。在父親和二叔出門前,奶奶狠了狠心,給了他倆一塊大洋,讓他們給三叔、老姑、老叔買點好吃的帶回去。
“小二,你陪兩個孩子到街上,別讓他們走丟了。”戰黃氏不放心地說。
等父親和二叔走後,奶奶說:“姐,你看把黃花嫁給老大行嗎?”
“其實也沒啥不行的,他們差三歲也正常。不過我覺得黃花嫁給老二更合適。”戰黃氏說。
奶奶說:“老大不娶媳婦,先給老二娶怕人笑話。以後誰家的姑娘還肯嫁給老大了?不知道細底的還以為他有啥毛病呢。”
“我看也沒啥,老大以後遇到適當的再娶唄!”聽了幹姐姐的話,奶奶搖了搖頭。戰黃氏一看奶奶不同意,便說:“實在不行我看這樣,還是先讓他們哥倆娶一個,以後遇到適當的再給老大找,也不是隻有我們一家這麼做,哥倆娶一個媳婦多著呢。”奶奶點了點頭。
“得問問黃花是啥意思吧,黃花,黃花!”戰黃氏將黃花叫了進來。黃花進到裏屋站在那裏,兩手扯著破舊的大衣襟,那個衣服小的隻能蓋到肚臍,腳上的一雙單布鞋,趾頭都露在外麵。“黃花,大姨跟你說,讓你嫁給我兩個外甥你同意不?”
黃花看看戰黃氏,又看了看奶奶,“能讓我弟弟跟我一起去不?要是能讓我幹啥都行。”
“讓你弟弟留在我這裏行不?”聽到戰黃氏的話,黃花的眼淚“唰”地一下掉下來了,“大姨,求你了,讓弟弟跟我一起去吧,到了婆家我可以不吃糧食,隻吃野菜,留著糧食給弟弟吃。”看來,黃花真是個有心的姑娘,她寧願把自己賣掉,寧願自己挨餓受凍,寧願自己當牛做馬也要保護著弟弟。聽到黃花的話,奶奶和戰黃氏都落淚了。
奶奶說:“姐姐,你可別逗孩子了,這個媳婦我要定了。”奶奶突然發現,黃花這孩子跟自己的性格有點相似。
“黃花,把你弟弟叫來,娘領你們到街上買點新衣服。他叫啥?”聽奶奶問。黃花說:“他叫寶弟。”
戰黃氏一聽奶奶要上街,“我說妹子呀,你少讓我操點心吧!新來的這個周知事與謝寶山幾乎成了一家人了,你還敢上街晃悠?”
“憑啥不敢,我告狀光明正大,有理有據,難道還怕他們不成?”奶奶理直氣壯地說。
“正是因為你這個強勁兒,在周知事接任時我才沒給你捎信兒呢。”
奶奶說:“姐姐,你別生氣,要是不能為你妹夫伸冤報仇,我這一生都不能安心,等把孩子送回家安頓好,我還要到縣衙府衙去告狀,真的。”
“你又來勁兒了。這樣吧,我領著黃花和寶弟上街,你好好給我呆在家裏。”戰黃氏拉起黃花和寶弟便走。奶奶在後麵喊,“我給你拿錢!”
“不用了,全當我給外甥隨禮了。”
戰黃氏剛走,父親和二叔回來了,奶奶對他們說:“我跟你黃大姨都商量好了,讓黃花同時嫁給你哥倆。”父親一聽搖搖頭,“她那麼點歲數嫁給老二正合適。”
奶奶說:“不行,要是黃花先嫁給老二,你這一輩子別想在娶媳婦了,誰家姑娘還願意嫁給你呀,那時我們家就丟大人了!”其實奶奶說的沒錯,那時候就是這個風俗,哥倆娶一個媳婦不丟人,嫂子成了寡婦嫁給小叔子也不丟人,就是大的沒娶媳婦小的先娶了丟人,人家會說這家老人沒正事兒。
“沒人嫁拉倒。”一項老實巴交的父親此時開始反抗了。
“等回去再說,不用你跟我強嘴。”奶奶生氣了。
二叔一直沒有吱聲,可是他聽了父親的話,心裏暗自高興。
中午時,戰黃氏領著黃花和寶弟回來了,黃花穿得挺新鮮,是個洋布的花布衫,連奶奶都沒有見過。奶奶見過緞子,見過絲綢,可就是沒有見過洋布。
奶奶單獨把幹姐姐叫到裏屋,她拿出了二十塊大洋遞給戰黃氏。
“你這是幹啥,給我十塊大洋就行了,我還能多要你錢哪?”戰黃氏不解地說。
“那十塊大洋是以前你借給我的,這回一起還給你。”奶奶解釋道。
“你哪來的這些錢?”戰黃氏疑惑地問。見幹姐姐問,奶奶把陳有財、陳有富送給袁大頭的事兒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別看戰黃氏是見過世麵的人,但她聽了奶奶講述後,也感到很蹊蹺。過了一會兒,戰黃氏對奶奶肯定地說:“是不是當年妹夫交下的朋友。不然,這年頭誰還會這樣做?”
奶奶說:“姐,你這裏消息靈通,以後留點心給打聽一下誰叫陳有財陳有富,我們以後好報答人家。”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帶著幾個孩子一起回家。
寶弟瘦小走不動路,奶奶和他共騎一頭毛驢。路上,奶奶問寶弟;“你願不願意管我叫娘?”
寶弟仰著頭看著奶奶,“姐姐管你叫不叫娘,要是她叫我就叫。”
“她當然管我叫娘了!”
“她叫我就叫,娘!”
“哎!”
黃花聽到寶弟和奶奶的對話,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在她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她娘被餓死的情景,想起了她娘最後跟她說:“黃花,娘不行了,你一定要帶著弟弟活下去。”還有她娘死後,兩個孩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助。看著黃花在哭,奶奶也一陣心酸。
黃花來到奶奶家後,每頓飯吃的都很少,而且還沒日沒夜地幹活兒。奶奶對她說:“黃花呀,你這樣可不行,以後可要吃飽了,要是不吃飽怎麼能生孩子呢?”
“娘,我已經吃飽了。”可是下頓飯還是吃一點點。有時候還用眼神告訴寶弟少吃點,生怕吃多了被奶奶趕出門似的。
一天,奶奶把黃花和寶弟叫到跟前,“黃花、寶弟,你們既然都管我叫娘就是我的孩子,以後可不能吃的這麼少了,別看咱家糧食不多,可是多摻點野菜這個夏天能對付過去,等秋天打糧了,除了交地捐剩下的咱們一斤也不賣,讓你們管夠造。”
黃花對奶奶說:“娘,我真不餓,我在地裏幹活時,酸麼薑、散落花根、山蔥、山韭菜、山白菜、山芹菜我啥都吃。”
奶奶半開玩笑地說:“怪不得整天聽你‘騰騰’放屁呢,家裏有糧,你幹啥要生吃那些牲口吃的東西?”
奶奶本想跟兒媳婦開個玩笑,沒想到黃花卻哭了,哭的那麼傷心。奶奶看到黃花一哭,便說:“娘是跟你鬧著玩呢,別哭了黃花,你一哭娘的心裏也不好受。”
黃花擦了擦眼淚說:“我知道娘是好心,可是我們在河南老家連這些東西都看不到,更別說想吃了。”
“你們那裏不長野菜?”奶奶問。
“唉!”黃花歎了一口氣說:“娘你都不知道啊,前年黃河決堤,爹為了救我們被洪水衝走了,大水退後滿地黃沙,連樹葉、樹皮、草根都吃光了,我小妹才五個月被餓死了,我娘偷著將她煮熟讓我們吃肉,我們也不懂就吃了……”話沒說完,她哭得泣不成聲。
奶奶聽到這裏,差點嘔了出來。黃花哭得更厲害了。後來她還告訴奶奶,她娘帶著他們一路北上討飯,到了河北,路上討飯的有十幾萬人,別說討飯了,連路旁的樹皮、樹葉和草根都被吃得精光。她曾見過討飯路上人吃人,還有死貓爛狗都沒剩下,他們一路討飯來到黑龍江,在賓縣她娘連餓帶病死了,黃花和寶弟跪在那裏求人把娘埋了,可是沒人理他們,所以黃花想到了插草賣身。這時候走過來一個馬販子,掰開她的嘴看了看牙口說:“還行,已經不算小了。”馬販子並沒有給黃花錢,隻是雇人買了口簡易棺材把她娘給葬了。馬販子本來不想要寶弟,可是黃花求馬販子一定要帶上弟弟,所以馬販子帶著黃花和寶弟來到樺川縣。路上,馬販子也沒幹好事兒,他還糟蹋了黃花幾次。黃花每次反抗,馬販子都要以丟棄寶弟相威脅,黃花隻好認了。奶奶聽了,不但沒有怨恨黃花,還罵那個馬販子是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