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在《原鄉》中,故鄉雖然隻隔著一灣窄窄淺淺的海峽,卻仿佛是輪船永遠駛不到的彼岸。有多少新婚夫婦被隔在了這頭和那頭。洪根生離開了大陸,留下了大陸的妻子李茶,到了台灣,又娶了台灣妻子網市,這樣的人生際遇,在老兵中可謂千千萬萬,在大陸,不是有“寡婦村”嗎?網市和李茶見麵了——這是一種象征,海峽兩岸的新人舊人見麵了——這是古老的話題了,她們是爭搶一個心上人,還是不可抗拒地按照命運的邏輯,按照中國傳統道德的邏輯,互相推讓?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故事,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陳國凱的小說《我該怎麼辦》中就有類似的描述。相見時難,抉擇亦難,畢竟時光不能倒流。那是一張永遠無法抵達的舊船票了,哪怕根生見著了李茶。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原鄉》中,八百黑的老娘呂大娘,將死之時,念叨牽掛的當然是他那遠在台灣的兒子。此時,正巧碰上貼身監視回鄉老兵杜守正的警總探員莊力奇。已經被老兵和親人的真情感動的莊力奇,情急之下,冒充八百黑的兒子,認呂大娘作奶奶。書中寫到,呂大娘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緊接著,莊力奇說了八百黑在台灣的境況,告訴老人家,因為台灣有規定,所以八百黑不能回大陸。老人家眼睛一瞪:“那你怎麼回來了?人家好多老兵也都回來了!”莊力奇告訴他,都是偷偷回來的。呂大娘的言語卻是那麼“古典”:“偷偷回來的,都是孝子!楊四郎盜令箭也要回宋營探母啊!”不多久,呂大娘又進入了昏迷狀態,生命垂危。莊力奇回大陸前,帶著八百黑的錄像帶。他摁下了播放鍵,也許,聽了兒子的聲音,大娘就能蘇醒過來!錄像開始播了:“老娘愛聽中路梆子,一有空我就去學,那時候最紅的角兒叫八百黑,老娘也就管我叫八百黑……今兒我為老娘唱一段!”八百黑唱開了,“擦去了老娘的熱淚滿腮,提起了往事兒心如刀裁,心如刀裁呀……十五年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常把南朝懷,到今兒才有機會探母來!”八百黑唱著唱著,突然跪了下來,邊唱邊叩首:“我一叩一拜三叩三拜,叩叩拜拜,拜拜叩叩,我把高堂拜呀……”歌聲中,昏迷的呂大娘眼角滾下了一顆渾濁的淚珠。老人家就這樣走了。此後,八百黑便是回到大陸,也隻能是“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了。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海峽的那頭,就是老兵們魂牽夢繞的原鄉。海峽雖淺,可是“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董家強不顧台灣當局禁令,借道美國,私自返鄉,回台後被台灣警備總部抓捕,辦成“通匪”大案,董家強因此身隕。台灣當局想殺一儆百,可老兵還是“羨慕”董家強,畢竟他死之前回到了故鄉,見到了親人。台籍老兵林水泉欲回台灣打探父母妻子的下落。由於台灣當局要求林水泉以“反共義士”身份回台灣,林水泉不允,隻能留在香港,打探親人消息。餘夫人千辛萬苦找到丈夫田夫,電話訴衷腸時隻能先打到香港,香港那邊再用另一部電話撥通田夫,用了四部電話才實現了兩岸的“第一次通話”。洪根生和茶嫂分隔37年後,相見的地點也隻能選擇香港。小說結尾,台灣當局迫於島內民眾壓力,終於開放探親,天塹終成通途。
這部小說不僅有詩的意境,還有歌的繚繞,上述八百黑的歌聲,可以想見,是沙啞中帶著不盡的淒苦,亦可謂“字字血,聲聲淚”。
徐誌摩說,他有一個特殊的耳朵,“不僅會聽有音的樂,也會聽無音的樂”,他的意思是,他有藝術細胞,能夠感受到大自然中花鳥蟲魚鳴叫聲中的音樂韻味。《原鄉》的字裏行間,也充滿著“無音的樂”。朱晉、八百黑和幾個老兵在大院裏胡侃,外麵強韌的山風呼嘯,他們覺得自己就像一株株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草,周身冰冷,覺得自己血管裏流的不是血,而是貧窮和苦難。他們瞪大眼睛,望著外麵茫茫的黑夜,覺得往後的日子像海,又冷又深,白茫茫一片;心上那些烏雲又像陰影一樣的哀愁,時時在眼前飄蕩……此地,此時,此景,這樣一群老兵,聊著聊著,想到那些驚心動魄的惡戰,半夜裏仍然會從噩夢中驚醒。就是這麼一些故人,“深夜裏唱著古老的山西梆子,挨不到天明的更漏,無盡的鄉愁”。深夜裏的山西梆子,再加上他們拉著二胡,二胡那特別的愁緒,“好像老兵一輩子的顛沛流離和思鄉之苦都凝聚在他那根弦上,他的二胡一拉就會拉出所有老兵的眼淚來,好像有一把鋸子正在把所有人的心慢慢鋸出血來”。讀這些文字,是不是同時可以聽到聲聲的音樂?有點傷感?有點殘酷?有點悲壯?是不是還有點山西陳醋的味道?是的,是帶有醋味的文字的音樂,傷感的殘酷的悲壯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