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著地板來了。
正在喝著水,一隻手指抵在白床單上,我用發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你躺下吧!太累了。”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床單有突起的花紋,並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床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在連枕頭都沒有。”說著,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咯咯——”
有人打門,進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後又進來一個中國茶房:“也租鋪蓋嗎?”
“租的。”
“五角錢一天。”
“不租。”
“不租。”
我也說不租,郎華也說不租。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床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上扯下去。床單夾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鍾,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
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樣,床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在那裏,破木桌一些黑點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著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著抱著過的。晚飯就在桌子上擺著,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後,事件就開始了:開門進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著槍,掛著刀。進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著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濕著。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了一陣:“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
隨後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裏麵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著劍柄的紅穗頭:“你哪裏來的這個?”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著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裏去。他也預備跟他們去,嘴裏不住地說:“為什麼單獨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礙我?”最後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濕水的手也幹了。
原因是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60元。我們隻有五元錢。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那白俄說:“你的房錢,給!”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著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
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60元一月,明天給!”原來包租一月30元,為了鬆花江漲水才有這樣的房價。
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理。”
郎華從床下取出劍來,指著白俄:“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他慌張著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著凶器,其實劍裹在紙裏,那人以為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結果警察帶劍走了,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現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警察走了以後,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淒淒淡淡的,我們睡了。
——蕭紅《商市街》
一直到蕭軍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他們的情況才有所好轉。
那一天,他高興地從外麵衝進了家門。
“明天,明天我能去上班啦!咱們有錢吃飯啦!”他高興地說。
她也高興,立即找出了他最好的衣服。
“明天你要穿著它去上班。”她說。眼珠子一轉,她又問道,“那家缺不缺下人?我去給他們做下人唄?這樣,我就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她說。
於是,她真的如願去做了那戶人家的下人。
雪莉小姐是個漂亮的姑娘,她喜歡文學、崇尚自由。她喜歡笑,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她的臉圓圓的,像是一隻熟透了的紅蘋果。
雪莉小姐千好萬好,卻有一樣是不好的。她總是喜歡纏著她的家庭教師蕭軍,她纏著蕭軍給她講故事,她纏著蕭軍教她武術。
在張乃瑩的眼裏,雪莉小姐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直到有一天,雪莉小姐找到了她。
“聽說,你是老師的妻子是嗎?”雪莉小姐問。
她點了點頭,雪莉小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仿佛是在看一團垃圾。
“你配不上老師。”她說。
她一愣,沒想到雪莉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和老師相愛了,我很愛老師。我給你一筆錢,你離開老師吧。”雪莉說。
她吃了一驚,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些話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口中。
她回到家裏立即追問了他。
“是的,我是喜歡她。但是,我愛你。”他說著揚起頭看著她。
“流浪貓雖然很可愛,但是,我們不一定要把它帶回家,你說是吧?”他說道。
她點了點頭,心裏鬆了一口氣,心說她真幸福,蕭軍是個有情有義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