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替天行道(2)(1 / 3)

他在無神論的中國度過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許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鏽蝕了,唯獨無神論信仰堅如磐石。因為,和其他流行過的政治囈語不同,無神論對宗教的批判是極犀利、極公正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堅實。此後他就把教堂中萌發的那點感悟拋在腦後,但他未想到這一幕竟然已經深深烙入他的腦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現了。這副畫在他麵前晃動,唱詩班的少年又變成了帶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國的門口迎接他。上帝須發蓬亂,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著上帝,我從未信奉過你,這會兒你來幹什麼?

他忽然發現上帝並不是高鼻深目的猶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發中摻有黑絲,皮膚是黃土的顏色,粗糙得像老樹的樹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僂著,麵龐皺紋縱橫,像一枚風幹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見過的那位中原地區的老農嘛,那個頑石一樣固執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響遏行雲的讚歌聲中,上帝並不快活。他臉上寫著驚愕和痛楚,手裏捧著一把枯幹的麥穗。

枯幹的麥穗!吉明的心髒猛然被震撼,向無限深處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縣的種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常力鴻。一般來說,中國大陸的農業機關都是比較窮酸的,這個縣的種子站尤甚。這天正好趕上下雨,院內又在施工,亂得像一個大豬圈。吉明小心地繞過水坑,仍免不了在鋥亮的皮鞋上濺上泥點。常力鴻的辦公室在二樓,相當簡樸,靠牆立著兩個油漆脫落的文件櫃,櫃頂放著一排高高低低的廣口瓶,盛著小麥、玉米等種子。常立鴻正佝僂著腰,與兩位姑娘一起裝訂文件。他抬頭看看客人,盡管吉明已在電話上聯係過,他還是愣了片刻才認出老同學。他趕忙站起來,同客人緊緊握手。不過,沒有原先想象的摟抱、捶打這些親熱動作,衣著的懸殊已經在兩人之間劃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兩個姑娘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確實,他們之間反差太強烈了;一個西裝革履,發型精致,膚色保養得相當不錯,肚子也開始發福了;另一個黑瘦枯幹,皮鞋上落滿了灰塵,鬢邊已經蒼白,麵龐上飽經風霜。姑娘們嘰喳著退出去,屋裏兩個人互相看看,不禁會心地笑了。午飯是在“老常哥”家裏吃的,屋內家具比較簡單,帶著城鄉結合的味道。常妻是農村婦女,手腳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幾個菜,又掂來一瓶賒店大曲。兩杯酒下肚後,兩人又回到了大學歲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謝“老常哥”,說自己能從大學畢業全是老常哥的功勞!常立鴻含笑靜聽,偶爾也插上一兩句話。他想吉明說的是實情。在農大四年,這家夥幾乎沒有正正經經上過幾節課,所有時間都是用來學英語,一方麵是練口語,一方麵是打探出國門路。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學校裏學習風氣很濃,尤其是農大,道德觀上更守舊一些。同學們包括常力鴻都不怎麼抬舉吉明,嫌他的骨頭太輕,嫌他在人生策劃上過於精明——似乎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國!不過常力鴻仍然很大度地幫助吉明,讓他抄筆記,抄試卷,幫他好歹拿到畢業證。

那時吉明的能力畢竟有限,到底沒辦成出國留學。不過,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畢業兩年後他就開始給外國公司當雇員,跳了幾次槽,拿著幾十倍於常力鴻的工資。也許吉明的路是走對了,也許這種精於計算的人恰恰是時代的弄潮兒?……聽著兩人聊天,外貌木訥實則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

“老常哥對你這樣好,這些年也沒見你來過一封信?”

吉明的臉刷地紅了,這事他確實做得不地道。常力鴻忙為他掩飾:“吉明也忙啊,再說這不是已經來了嗎?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兩杯,才歎口氣說:“嫂子罵得對,應該罵。不過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每天賠盡笑臉,把幾個新加坡的二鬼子當爺敬——MSD駐京辦事處的上層都是美國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綠卡辦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兒子在美國安頓好。”

“綠卡?聽說你已入美國籍了嘛。”

吉明半是開玩笑半是解氣地說:“這輩子不打算當美國人了,就當美國人的爹吧。”他解釋道,這是美國新華人中流行的笑謔,因為他們大都保留著綠卡,但兒女一般要入美國籍的。“美國米貴,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綠卡很有好處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國我都大包小包地拎著中國的常用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