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男此番大有無麵回江東的景象,一路上隻低了頭,急步而行。回到家中,也羞見那些男女夥計。一徑回到自己房裏,也不管什麼蛛網塵封,便向床上一倒。四娘叫人打掃內外時,方才把他叫起來,代他抖幹淨了衣服。阿男隻是低著頭,任人播弄,猶如新嫁娘一般。女伴人等,都莫明其妙。諸公,這就是孟夫子說的:“羞惡之心,人皆有之。”又是俗語說的:“作賊心虛。”講到當日實情,阿男是從山東地麵逃走出來的;他父母是從山東一徑走到瓜州,方才住腳,並沒有回到人裏鋪,並且在餘家也瞞起這件事情的。這麼說來,除了他父母之外,竟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逃走這件事的。然而,在他自己,卻以為做了這等事,羞得再見人,並且覺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所以見了個人影兒,便是慚惶萬分。這就是一良未泯的憑據。若是喪盡天良的人,他豈但不知羞恥,隻怕還要當眾宣布他父母的野蠻專製,不容他自由結婚呢!
閑話少提。且說阿男自從回到家中,終日躲在房裏,不梳不洗,不茶不飯,惱得寇四爺屢次要殺他。在阿男,本來也屢次要自尋短見,無奈念著母親養育之恩,又不知白鳳的下落,因此遷延,未曾決計。既然他父親要殺他,卻也情願延頸就戮的。卻是四娘拚命的護住,夫妻兩個便反目起來。從此之後,便鬧得朝啼暮哭,內外不寧。如此又鬧過了年,方才略略寧靜。阿男卻又病倒了。
原來阿男和白鳳,情絲未斷,若是終日吵吵鬧鬧,這吵鬧就分了他那思憶的心,倒也好過。此刻吵鬧得厭了,不再吵鬧了,卻是一個個都還是帶著氣,抿著嘴,鼓著腮的,默默無言。他是有心思的人,聽了四麵沒有人聲,正好盡他去思憶,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為他賭氣,不茶不飯的慣了,這回他病得不茶不飯、倒也大意了幾大,以為他仍是賭氣。及至看見他潮熱上來,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來他起先覺得心中煩悶,不想吃飯,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誰知這一來,撩動了他無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時,有一天和白鳳賭一口小小的氣,開出飯來,不肯去吃。那白鳳拿了飯碗,捱到床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裝嬌不理,白鳳急得眼淚也淌了下來。此時我有病不吃飯,便是生我下來,養我長大的母親,也不過叫一聲,不吃就算了。算來知疼知養,貼心貼肝的人,隻有他一個。
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後,他到那裏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鎮江店裏?怎的不給我一個信?忽又想到:頭一天雖然掙了幾十吊錢,盡夠他回家的盤纏,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為了這件事,懼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別處去了。他雖是個男子,卻在外麵沒有十分曆練;不要帶了幾十吊錢,反倒上了人家的當,那時候弄得欲歸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這裏,便覺得心裏好像滾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後,寸步不出大門,外麵事情一點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聽打聽呢?想罷,叫了一個貼心的女伴來,吩咐他設法到秦家,打聽白鳳有回家沒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麼?那不消打聽得,沒有回來呢!說是在鎮江走失了。這裏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鎮江去了,聽到年下才回來。過了年沒幾天,又出去了,大約還是去找他呢!”阿男聽了他這一番話,未免又添了許多疑慮;添了疑慮,便是添了憂鬱,從此病勢便加重了。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總是不見功效。
四娘便和四爺商量說:“阿男這孩子,近來兩年總是三災兩難,從去年起,便沒有好好的過日子。說起來呢,你總怪他跨錯了腳步;其實,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們多半是不免的。不過家醜不可外楊,自己家裏瞞著,外人就不得而知罷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亂叫亂嚷,甚麼要殺秦二官,方才傳揚了出去。不信,你看這回,我們從沂州下來,在家門口經過,到了鎮江、杭州,找了孩子回來,有誰知道?何況我兩個大半世人,隻有這點點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說去,沒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來,他這個病,一半是官人惱了他,他見了官人就害怕,嚇出來的。”四爺冷笑道:“你的女兒膽小呢!三四天功夫,從山東跑到浙江去,半路上還拐了個漢子。我這一惱,他就要嚇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這麼說。從小兒,我兩個都拿他當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錯了一步半步,也隻望做爹娘的痛愛他,原諒他;誰知你翻過臉來,大改了平常的樣子,終日睜眉努目。自從他回來了之後,你從沒有和他答過一句話,就是他早起出來叫你一句,你也從沒有好好的答應過一聲。他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忽然處了這個境地,他就不是嚇病的,也是氣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