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第三十九師源自龐炳勳早年參與軍閥混戰的一支舊部(孫嶽第十五混成旅),不僅曾經參加過直奉大戰、第二次直奉大戰、胡憨大戰、北伐戰爭等重大戰役,而且還於一九三○年追隨馮玉祥進行了討蔣戰爭。中原大戰後期,張學良出兵助蔣,馮玉祥的西北軍紛紛投向蔣介石。龐炳勳倒戈未成,率部北渡黃河,在新鄉稍事停留,即經獲嘉縣進入山西,最後到達沁州。一九三一年春,蔣軍副總司令張學良派富占魁到山西沁州點編,龐炳勳部被改編為步兵第一師。是年夏,步兵第一師改為第三十九師,奉命開往河北河間縣駐防。同年秋又擴編為陸軍第四十軍,龐炳勳任軍長兼三十九師師長。一九三八年冬,陳政節率部來投,龐炳勳年事已高,遂退位讓賢,隻掛了一個軍長的空銜,卻任命陳政節擔任了師長之職。
然而,就是這樣一支被龐炳勳視之如命的部隊,在此次戰鬥中卻竟敢違抗軍令,不僅沒有及時躲入深山,反而於小倉山一線和日軍主力師團展開死戰,龐炳勳不禁又氣又怕,深恐這點兒來之不易的家底被一下子敗光,心中也暗暗做好了打算,一旦陳政節生還,非得將其重重治罪不可。
但是,三月十四日清晨,龐炳勳卻意外地接到了第三十九師的捷報,得知該部重挫日軍第六十九師團、獨立第五混成旅團和炮兵第一三九聯隊,當即喜出望外,又平添了幾分戰勝敵人的勇氣,隨即命令第二十四集團軍各部試探性地出擊,配合八路軍太嶽軍區第三軍分區主力與日軍進行了一些小規模的戰鬥。
三月二十日,龐炳勳率部移至淇縣以北地區,一覺醒來,忽聞日軍於昨晚全部撤離,派出部隊四處偵察,果然如是,不禁大喜,便想返回本部防區,遂給陳政節發去了電報,命其馬上率領第一一八團先行趕到林縣縣城,做好安撫民眾、布置城防及相關的接待工作。
由於國民黨第二十四集團軍第四十軍不戰而逃,日軍不費一槍一卒就占領了林縣縣城,並隨即進行了燒殺搶掠,來不及逃走的老百姓深受其害。得知第三十九師的愛國官兵在小倉山一線重挫敵寇,以林縣工商業聯合會會長張龍泰為首的社會各界人士連忙走出城門,夾道歡迎,敲鑼打鼓地將陳政節及第三十九師第一一八團接進了林縣縣城。
張龍泰原是河北保定城裏的富戶,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叫張怡馨。五年前,陳政節率領國民黨第二集團軍所屬第四十七師駐守保定期間,因貪戀張怡馨的美貌,意欲娶之做第五房姨太太。張龍泰喜攀高枝,當即便應允了下來,怎奈張怡馨誓死不從,並且連夜逃出了家門,從此音訊全無。而陳政節的醜事也很快被他的夫人牛魁英知道了,一番撒潑大鬧之後,陳政節隻好斷絕了再娶姨太太的念頭。
張龍泰和陳政節的翁婿關係雖然做不成,卻絲毫也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發展,二人很快就稱兄道弟,打成了一片。在陳政節的關照下,張龍泰開始倒賣軍火、鴉片、糧食等緊缺物資,買賣越做越大。但好景不長,就在其生意蒸蒸日上的時候,日軍大舉進攻保定,陳政節與鄭洞國的國民黨軍第二師奉命堅守,最終不敵,隻好率部撤退。
日軍侵入保定之後,隨即燒殺劫掠,屠殺百姓,製造了多起慘案,很快就把一座熱鬧繁華的京畿重鎮變成了人間地獄。由於張龍泰與陳政節交往甚密,日軍憲兵隊亦對其展開了抓捕,張龍泰帶著家眷東躲西藏了幾日,待風聲平息下來,才一路南下,輾轉於邯鄲、安陽等地。後來,聽說陳政節在晉東南的林縣一帶堅持抗日,張龍泰深知官商勾結的好處,馬上前來投奔,重新與之取得了聯係,在他的庇護下又開始做起了軍火生意,漸漸形成氣候,並於去年年底被推舉為林縣工商業聯合會會長。
陳政節此前一直率部駐紮於小倉山一線,自過完春節就沒有與龐炳勳碰過麵,此番打了一個打勝仗,更加急於見到那位有恩於己的老上司,率部進入了林縣縣城之後,即著手布置城防及籌備迎接龐炳勳事宜。因第二十四集團軍總部已被日軍焚毀,遂令張龍泰將其位於城北大街的那座三進大宅院兒騰讓出來,改作了臨時指揮部。
將近中午時分,哨兵忽報龐炳勳等人已至城外,陳政節趕緊安排張龍泰組織社會各界人士前去歡迎,自己則在臨時指揮部周邊布置了嚴密的警戒,耐心地靜候龐炳勳的到來。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鍾,隨著一陣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從大街的東麵緩緩開來了兩輛墨綠色的美式威利斯吉普車和一輛滿載著士兵的大卡車,在臨時指揮部的大門前慢慢地停了下來。
陳政節趕緊走上前去,親自打開車門,一麵寒暄著一麵將龐炳勳從第一輛吉普車前排右側的座位上攙扶了下來,卻見僅僅一個月的光景,他的臉色又似乎蒼老了一些,兩鬢的白發也更多了。
緊接著,從那輛吉普車的後排同側下來了一個青年軍官,約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長得挺拔英俊,儀表不凡。隻見他快步走到了龐炳勳的身邊,往他的手裏塞了一根羅漢竹拐杖,又攙住了他的另外一隻胳膊,關切地說道:“父親,您已經坐了三個多小時的汽車了,請不要急著走路,還是先稍微休息一會兒,活動活動腿腳吧!”
原來那位青年軍官是龐炳勳的兒子,叫龐慶振,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人耿直,作風正派,毫無紈絝子弟的奢靡之風,從廣西柳州黃埔軍校炮科畢業後又考進了西安陸軍大學,去年冬天接到龐炳勳病重的電報,就立刻從西安趕了過來,專心服侍父親。
龐炳勳畢竟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了,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終日隨著部隊在深山溝裏鑽,居無定所,生活艱苦,他的身子骨本來就比較虛弱,經過這番折騰,更是雪上加霜。從吉普車上下來之後,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挺直了略微有些佝僂的腰杆,便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原地活動著腿腳。
提起龐炳勳的那條瘸腿,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一九二二年四月,時任孫嶽第十五混成旅步兵營長的龐炳勳率部參加了第一次直奉大戰,與奉軍在北京以南長辛店附近的南崗窪展開激戰,不幸被炮彈炸傷了一條腿,險些喪失了性命,後在孫嶽的關照下,他的那條腿總算是保住了,但落下了終身殘疾,從此便得了一個雅號,被人稱作“龐瘸子”,雖然走起路來不太雅觀,但行軍打仗並無大礙,奔跑的速度也不亞於常人。不過,自去年冬天得了那場大病之後,盡管經過精心治療,他的身體已有所恢複,卻還是大不如前,甚至連走路也離不開拐杖了。
“政節老弟,”龐炳勳拄著拐杖喘息了一會兒,雖然呼吸比之前平穩了一些,卻臉色蠟黃,無精打采,看上去的確非常疲乏,又連續打了兩個哈欠,方才拉著陳政節的手,頗為動情地說道,“小倉山大捷,給了岡村寧次有力的一擊,也是我軍近兩三年來所取得的最大的勝利,真是可喜可賀啊!”
“哪裏哪裏,我們還不是托了龐總司令的洪福嘛!”對於龐炳勳的見死不救,陳政節仍然心存芥蒂。
“岡村寧次此番不惜血本,共調集了三萬餘人的兵力,欲對我防區進行清剿。而由於集團軍總部事先並沒有獲得準確情報,為了避其鋒芒,隻好暫時進入深山躲避。”大概是聽出了陳政節的話中之意,龐炳勳首先簡要地回顧了一下戰初的狀況,又接著說道,“臨行之前,我特地給第三十九師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但你卻回電說已被敵寇包圍,而當初林縣境內才剛剛出現了日軍的先頭小股部隊,我以為第三十九師很快就會脫身,後來才聽說你們的對手竟是日軍第六十九師團、獨立第五混成旅團和炮兵第一三九聯隊--麵對如此勁敵,為何你沒有發報求援啊?”
陳政節一愣,連忙說道:“龐總司令,我部與敵寇苦戰兩天兩夜,後來形勢危急,將士們死傷慘重,隻好向集團軍總部求援,但連發了數份電報,卻並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是嗎?!”龐炳勳滿臉不可思議的樣子,驚訝地說道,“我可是一份電報也沒有收到呀!”然後又轉頭看了看龐慶振,“你們收到過三十九師的求救電報嗎?”
“沒有!”龐慶振幹脆地答道,不過很快又好像想起了什麼,“陳師長,你們是什麼時間發報求援的?”
“三月十三日,中午。”陳政節肯定地說道。
“哎呀--”龐慶振遺憾地歎了一口氣,轉而對龐炳勳說道,“父親,您還記得嗎?三月十三日中午咱們正在高平一帶的群山之中與日軍周旋,有時距離敵人隻有百米之遙,為了避免暴露目標,您親自下令關閉了電台……”
“哦--”龐炳勳頓作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急忙說道,“政節老弟,怪不得沒有收到你的電報呢,原來那陣子恰好把電台關閉了。倘若我知道第三十九師陷入絕境,豈有不派兵增援之理?!”
陳政節並不知道龐炳勳父子隻是臨場表演了一段雙簧,反而覺得是自己多心了,便當即疑慮頓消,笑著說道:“我說嘛,龐總司令是絕對不會棄第三十九師於不顧的!”
“那是自然。”龐炳勳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仿佛有些力不從心,“第三十九師向來英勇善戰,這一回……不是也反敗為勝了嗎?”
“我可不敢貪天之功!”陳政節趕緊解釋道,“龐總司令,您有所不知,我第三十九師之所以能夠取得小倉山大捷,幸虧有了八路軍太嶽軍區第三軍分區獨立營的全力救援……”說到這裏,他猛然記起龐炳勳與八路軍曆來不和,便立刻閉上了嘴,打算先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哪知剛剛抬起頭來,卻見龐炳勳麵無血色,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緊接著,竟然全身痙攣,手中的拐杖一鬆,猛地往後倒了過去!
龐慶振深知龐炳勳最近連日顛簸,過度勞累,便寸步不離地站在一側,此刻看到他突然不省人事,連忙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前胸,嘴裏焦急地叫道:“父親,醒一醒!”
陳政節在剛才的言語中提到了八路軍太嶽軍區第三軍分區獨立營,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忽見龐炳勳陡生變故,還以為自己出言不慎,才使得他急火攻心以致昏死了過去,心中很是惶恐,當即嚇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後麵的那輛吉普車上坐的是國民黨第二十四集團軍參謀長趙星彩,四十九歲,浙江慈溪人,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與大名鼎鼎的“小諸葛”白崇禧是同學。當他從車上下來之後,看到龐炳勳和陳政節、龐慶振正在交談,隻得百無聊賴地等候在一旁。發現情況不妙,慌忙帶領幾個衛兵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將龐炳勳抬進臨時指揮部,放在了內宅正房的一張紫檀臥榻上。
常言道,“言多必失,禍從口出。”陳政節自感罪責不小,馬上打發士兵前去喊隨軍醫生,又快步來到龐炳勳的床前,見他始終緊閉著眼睛,臉色鐵青,呼吸急促,隱然露出了生命垂危之象。而龐慶振則俯身趴在他的身旁,一邊大聲呼喚著,一邊用手指掐他的人中。
過了一會兒,龐炳勳終於慢慢地蘇醒了過來,卻雙眼無力,神色呆滯,嘴角也開始吐出了口水和白沫。
“龐總司令,都怪屬下粗魯莽撞,貿然失言,實在是孽障深重,罪不可恕!”陳政節的心中非常懊惱,隨即滿臉愧疚地說道。
盡管龐炳勳已經蘇醒了過來,可其意識顯然還沒有恢複,對於陳政節的致歉,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師長,請不要過於自責。”見陳政節還想再說什麼,龐慶振忙對他擺了擺手,“家父此次昏厥,並非由你失言之故。”
“難道是因為龐總司令去年的舊病又複發了嗎?”陳政節轉過頭去,看了看龐慶振,關切地問道。
“不。”龐慶振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沉重地說道,“很可能是家父的大煙癮犯了!”
大煙,又名鴉片,源於罌粟植物蒴果,其所含主要生物堿是嗎啡。一旦吸食成癮,就會使人產生身體和精神的雙重依賴。由於當時社會各界煙風很盛,不少軍閥、官僚、政客以及富豪商賈都樂於此道,市井百姓嗜好此物者亦有不少。為了攫取不義之財,開設大煙館就成了賺錢最快的行當之一,不過比起販運大煙的暴利來,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眾所周知,國人深受鴉片之害,自林則徐禁煙之後,曆代政府多有抵製,而販運大煙更為法律條文所禁止,所以想要從中撈金,就必須擁有廣泛的人脈和強大的政治背景。為了籌措軍餉,手握兵權的龐炳勳早年也曾經做過此類買賣,而他吸食大煙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後來,隨著吸食量的逐漸加大,他的大煙癮也越來越重。
幾分鍾後,一個隨軍醫生和兩個女護士匆匆走了進來,到了龐炳勳的床前,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測量了一下血壓和脈搏,回頭對龐慶振說道:“龐總司令的身體基本沒有什麼大礙,可能是大煙癮又發作了。隻要挺過這一陣子,相信很快就可以恢複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