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離開(1 / 3)

梨園人拜師時,迎麵一座高山,需要仰望,需要虔誠。高山就是師傅,甚至是師傅身後的流派。這山實在是高不可及,經常一輩子不能(也不敢)超越。但也有幸運者,能夠在闖蕩行路的時刻,發現“兩岸青山相對出”的態勢,這就給了自己選擇的機會。一旦“兩岸青山相對出”,肯定就“孤帆一片日邊來”。這“孤帆”由於是從“日邊”來的,必然搖曳有致,自己大可以仿效一番,也走出自己的孤帆之路,這樣的路一多,事實上“孤”也就變成了“群”或“眾”。

“結對兒”品評

京劇講究看“角兒”。“角兒”和“角兒”一旦“結對兒”,便會1+1>2,這是京劇當中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比如品評梅蘭芳,單獨勾畫他在各個時期和各個方麵的成就,然後再把它們綜合起來,誠然不失為是一種傳統方法;但總不如“結對兒”進行,比如根據下述每一組“結對兒”(梅和譚鑫培,梅和楊小樓,梅和陳德霖,梅和王瑤卿,梅和尚小雲,梅和程硯秋,梅和荀慧生,梅和蕭長華薑妙香,梅和馬連良,梅和周信芳以及梅和蓋叫天),隻要是熟悉京劇的人,似乎都能體悟到這一“結對兒”當中的豐富內涵。我認為,在上述諸多“結對兒”當中,最重要的是四組一

一是梅和譚鑫培。對梅來說,譚是爺爺輩兒的藝人,在自己的青年時期,能夠得到譚的提攜,真是莫大榮幸。人們會因之想起譚對程長庚的繼承與發展——繼承指他延續了程開創的“聽戲”風習,發展是說譚的表演更加個性化也更具魅力。人們更會想起1913年譚、梅在堂會中合作的那一折《汾河灣》,梅大膽強化了表演,打破了以往青衣墨守成規的陋習,而譚在驚訝之餘便給予默許,這就極大促進了梅改革舊戲的信心,使梅終於完成了譚的未竟之誌,把“聽戲”風習發展、完成為“看戲”。

二是梅和王瑤卿。在梅之前,旦行內部的分野十分嚴格,一個單純講究唱工的分支叫青衣;另一個單獨講究做派的分支叫花旦。是王瑤卿首先發現了這一分野的不足,並以自身實踐給予突破。可惜四十二歲時嗓音失潤,王從此退出舞台。是梅蘭芳繼承了王的誌向,完成了把“青衣”和“花旦”合成為“花衫”的嚐試。

三是梅和程硯秋。程早年曾是梅的弟子,後“倒倉”出現“鬼音”,幾乎吃不成“戲飯”。是王瑤卿及時給予指點,再加上他個人的努力,終於練出了一條獨特的嗓子和一整套新的唱法,於是在整個旦行中獨樹一幟。梅、程是京劇旦行的兩麵旗幟,在作藝和為人上也驚人地相輔相成。1946年,程和梅在上海的打對台,更增加了人們在對比中陶醉的興味。

至於第四,就是梅蘭芳與周信芳了。當然,從我自己的實際情況出發,我隻能約略談一下“從梅蘭芳看周信芳”,而不是反方向的“從周信芳看梅蘭芳”了。

從梅蘭芳看周信芳

“梅與周”(或“周與梅”)帶有平行、並重的性質,雙方的關係絕對平等。“從梅蘭芳看周信芳”,則是以梅為基點或引子,“逗”出後麵要重點評述的周,重點在周。依我的淺見,這篇“有傾向性”的文字,至少可以包括以下的十個方麵:

一、幼年所處的梨園氛圍不同,從而造成的最初人生追求不一樣。

梅是梨園世家出身,祖父梅巧玲很有名,雖然家道中落,但梅依然懷抱重振家風的雄心,亦步亦趨地跟在梨園前輩的身後,循規蹈矩“做”著自己的一切。周信芳的家庭遠沒有梅祖父那樣大的名氣,他早年在南方學藝初成,便也來到北京的“富連成”科班借台練藝,但他心中自有“什麼才是真藝術”的標準,這從他早年觀摩譚劇之後所寫的幾篇文章中可以得到證明。

二、做成“看家戲”的途徑不一樣,從而內涵著的成才途徑也不一樣。

梅、周各有“看家戲”若幹。梅早年也排演了大量新戲,但同時並沒忘記琢磨老戲,他習慣“兩頭做”——一方麵“把舊戲做新”,同時又注重“把新戲做舊”,使得最後形成的“梅劇”,得以凝結成一個有機體。周信芳的做法稍有不同,他的一生似乎是個“三段式”——早年帶著強烈的批判精神,去北京觀摩占據正統地位的“譚劇”表演方法和舞台樣式;稍後回到上海,連續演出大量的新戲,大寫意,大揮灑,在一味追求“新”中也暗含若幹的“舊”;抗戰勝利後又重新演出舊戲,重新精雕細刻,起著刀斧作用的則是自己已成風格之“新”。

三、對待新戲的處置方法不一樣。

梅早期身邊有很強的智囊團,遇到新戲,給梅出主意的人很多,梅可以站在很高、很遠的地方靜觀,一切慢慢來,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做最後的抉擇。周則不同,他從一開始就平等地進入創作過程,一切緊鑼密鼓,他親自修改劇本,多數情況也兼任新戲導演。

四、最基本的藝術風格很不一樣。

有人說,梅蘭芳的基本風格是華美,而周信芳的是壯美。與其這樣講,我以為還不如說——梅蘭芳更多堅持了古典藝術的平衡美,周有時則稍稍偏離,突現了現代藝術所特有的單項美。

五、總結藝術經驗的辦法不一樣,總結出的經驗形態也不一樣。

梅蘭芳讓人“管”慣了,演出前和演出中是這樣,演出後還是這樣。據說,楊小樓在家裏吃飯,家屬叫人從後邊端出一盆剛煮好的餃子。楊吃完了,信口又說:“到後邊問問,我夠了嗎?”您奇怪嗎?仿佛肚子沒長在他楊老板身上似的。梅蘭芳從某種意義上也是這樣,從各個方麵為他操心的人很多,許多事都是由別人搶先一步替他想到(甚至是做到)了。總結藝術經驗一事,梅生前就沒很主動地進行。因此當梅偶然談及,其經驗也多呈現為“點”、“線”形態。周是個在一切方麵勤於用腦的人,他對一切人的藝術經驗都十分清醒,他在“做”自己的經驗時,力爭由梨園習慣的“點”、“線”,升華到梨園還很生疏的“麵”、“體”。